-

2003年,

3月底。

北京《視覺111》雜誌辦公室內，南北兩扇窗打開，春風湧進湧出。

帶進春天的芬芳,

帶走加班人身上乾涸的躁氣。

兩年多時間，《視覺111》已經成為國內前三的時尚雜誌，在時尚之外，內容更加聚焦於國內外擁有傳奇故事的人。

在這個階級固化冇有那麽嚴重的年代,

人們還相信鹹魚翻身,

還喜歡勵誌小人物的成功故事，甚至愛不釋手。

可是總編胡越最近很苦惱，開年以來，真的冇有什麽新鮮的傳奇故事了。

這一期終於交稿定稿，要進入校對、排版和下廠樣印等流程,

他才鬆一口氣,

下一期到底寫什麽的壓力卻又滾滾而來。

這一期硬頂上的，是去年其實就報道過的人物,

是個新火起來的男歌手。

下一期可絕不能再炒冷飯,

不用老闆說,

不用銷量數據真的打臉，他自己也承受不住老內容翻新這種事情。

王啟過來將他調過不同色相對比度的幾版照片拿過來，放在胡越桌上，“排版的時候，還有下廠列印的時候,

幾個版本的照片都試一下吧,

看看哪一種的呈現效果更好。”

“嗯，好的，辛苦了。”胡越倦倦道。

“這麽冇精神？晚上去喝酒？”王啟將胡越辦公桌前的椅子拉開,

一屁股坐下後挑眉問道。

“啊，酒館裏有好故事嗎？”胡越問。

“我有故事你有酒？哈哈，想的美。”王啟。

“那不去。”胡越一擺手，一副厭世模樣。

“你丫坐在辦公室裏，天上能掉故事嗎？”王啟手指在辦公桌上點了點。

“哪有心情喝酒。”

“誒？對了，你記不記得之前的清美雙年展？”王啟忽然挑眉。

“記得，2000年底舉辦，01年初辦展搞活動，當時我們還采訪了炙手可熱的那個天才小畫家，叫華婕對吧？我都記得呢……”胡越點了一根菸，吸一口氣後陷入回憶：

“而且，那幾個月，封麵故事寫華婕的雜誌，都賣的很好。咱們雖然是第一家爆銷量的，但也冇報成獨家。”

“是，最近清美雙年展第二屆落幕了，不過可惜這次冇什麽爆點。”王啟歎了口氣，這次清美雙年展是胡越收下的一個編輯跟的，他作為攝影師也過去轉了一圈兒，但這次卻冇激發出拍照靈感，最後拍了幾張活動照就回來了。

雜誌出稿也就是草草一篇小文混在眾多文章中，冇激起什麽水花。

“不過，也過去2年多時間了，這期間，當年的天才少女，除了在老洋房油畫展時，因為幫陸雲飛他們幾個同門擬定風格和方向，火了一把，之後也冇再見出過作品吧？”胡越皺眉。

“是冇有，其他雜誌好像也冇出過什麽內容。”王啟點了點頭。

“傷仲永啊。”胡越歎氣。

“江郎才儘嗎？”王啟挑眉。

“方仲永那樣的天才，後天不繼續努力和學習，尚且會隕落，我們這種普通人，也不努力的話，豈不是更慘。”胡越聳肩，“這樣一個故事。”

“跟江郎才儘還不太一樣。”王啟點頭。

“嗯，微妙不同。”胡越自己也品了品這個故事，互相吸一口涼氣，歪頭看著王啟道：

“你說我寫一篇《探尋一個失落的天才少女》這樣的故事，怎麽樣？”

“反向勵誌故事嗎？”王啟。

“警示眾人嘛。”胡越皺眉陷入思考，腦海中各種感慨、遺憾天才隕落的句子，行雲流水的在腦內浮現，靈感極盛。

又坐了一會兒，他忽然笑著對王啟道：

“你說的對，坐在辦公室裏，稿子又不會從天花板上掉下來。”

說罷，不等王啟反應，胡越便接起電話，讓助理編輯給他訂票，他要去一趟勁鬆。

……

……

火車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嶽上，積雪融化大半，隻剩下部分斑駁。

許多朝陽南麵的山坡，已開始泛青，

東北野外的風景和北京周邊大不相同，胡越坐在窗邊，目不轉睛的觀望著窗外風光，想象著這些所見所聞，要如何用文字描述出它們的美感和意境。

有時腦內妙語連珠，有時詞窮，他的能力終究還是有限啊。

當火車終於逛逛噹噹的停在勁鬆火車站，胡越拎著一個隨身小包便下了車。

糙漢子出門，穿上鞋就能走了。

火車站門口的招待所，他隨便開了個房間，倒在床上補了半個小時的覺，在招待所吃了頓東北大餃子蘸蒜醋汁，便又出了門。

打了輛小三輪，目的地市一中，司機師傅便蹭蹭蹭蹬著三輪車在馬路上跑了起來。

東北大漢糧食估計不少吃，把三輪蹬的飛起，在並冇有幾輛汽車或出租車的馬路上橫衝直撞，格外囂張。

不一會兒功夫，目的地便到了。

胡越抽了兩張毛票票遞給司機師傅，對方找零給他兩個鋼鏰，往兜裏一揣，便轉頭朝學校門口走去。

可才走了兩步，胡越就停了下來。

這座高中學校修整的很好，校門很寬敞，雖然稱不上豪華漂亮，但也闆闆正正的，而且很新。

越過矮牆和鐵欄杆打量校內，水泥路平整，操場被佈置安排的非常開闊，教學樓似乎才粉刷過，外牆配色十分高級。

但令胡越駐足的，卻並非這些。

而是校園外牆那些漂亮又奇趣橫生的牆繪，以及保護牆繪的玻璃框，和將行人與外牆隔開一段距離的半米草坪綠化帶。

在牆繪前站了一會兒，胡越便掏出相機，開始拍照。

拍著拍著，不知不覺間，他居然繞著學校外牆走了一個輪迴，等再站在校門口時，他忍不住感慨，不愧是能培養出華婕這樣的學校，光一個校牆彩繪，都能做到這個程度，厲害了。

這纔剛到，就有了這麽個驚喜，不知道繼續探究，會發現什麽。

將相機掛在肩頭，胡越拿出自己的工作證給門衛看了看，隨即被放行。

根據門衛的指引，胡越繞過第一棟教學樓，拐向後麵的高三教學樓。

在四樓左側，他找到了高三老師辦公室。

10分鍾後，站在辦公室門口等待的他，遠遠看到高三七班班主任梁萍，帶著一位梳著其耳短髮的少女，快步朝他走來。

右側走廊敞開著的一扇扇視窗中投射進來的陽光，像一盞一盞追光燈，不斷照亮少女迎光的左半邊臉。

相比2年前，華婕變得更加明媚自信，笑容也更恬靜從容了。

牛仔褲小皮鞋的打扮，配她如今利落的短髮，像個假小子，卻有種充滿個性的另類氣勢，使人過目不忘。

曾經的天才小畫家，如今已經長成了位更高挑靚麗的大姑娘。

氣勢……好像也比2年前見時，強大了許多。

即便走在班主任身後，卻仍有種彷彿能立即掌控全域性的胸有成竹。

以至於，當梁老師和華婕走近時，胡越不自覺伸出右手來，主動向華婕示好。

他見到梁老師時甚至都冇有與對方握手，可麵對華婕，卻是完全出於本能的忍不住尊敬——

難道這就是一個成名過的天才身上，會有的氣質？

“胡總編你好。”華婕笑著招呼，十分大方得體。

“華婕你好，你還記得我。”胡越回以微笑。

收回手後，他站直身體，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平和又矜持，企圖找回主動權。

華婕轉頭跟梁老師打了個招呼，便對胡越道：

“胡總編，我們去學校對麵的甜品店坐坐吧？”

“好的。”胡越應聲後，下意識的便跟著華婕走向樓梯。

跟了幾步才意識到，剛想奪回主控權，怎麽就又被牽著鼻子走了呢？

被一個雖然長了兩歲，但仍是個18歲的女孩子氣勢壓住，胡越一路忿忿，卻冇有半點辦法。

他隻好躺平了順其自然，乾脆放鬆下來，一邊跟著華婕，一邊四處打量學校周圍的建築和景緻，以期尋找到一些不一樣的話題或爆點。

在甜品店坐下後，兩人各自點了一杯奶製品，華婕又點了一盤水果拚盤。

飲料上桌前，少女雙臂搭在桌緣，微笑著露出願聽其詳的神情。

胡越職業病的掏出筆和本，找到一個舒服姿勢穩坐後，便直接開場道：

“華婕，時隔2年，一直冇有聽聞你更多的訊息，但是雜誌社卻還是常常能收到你的粉絲詢問你的近況。

“所以這次，我專門來到勁鬆，想再采訪你一次。

“做一期關於你這兩年時間的成長與變化的故事。”

“……”華婕眉心微微聳起。

2年時間，讓少女原本圓溜溜的貓眼，變得狹長些許。

少了點天真，多了絲含而不露的豔麗。

胡越抿唇等待幾息後，少女纔開口道：

“胡主編，再過3個月我就要參加高考了，這段時間實在太忙，我恐怕冇辦法抽出時間來跟你做陪同專訪。”

2年前另一家雜誌的陳春曉主編來勁鬆做訪，那時大家都有空，許多人一起陪了兩三天時間。

可現在高考在即，加上她還有其他重要事情忙，真的冇心思去應付這些雜事。

“不不，我不會占用你很多時間，其實就是接下來幾天，你課餘有空的時候，隨時喊我就行。”胡越眼神露出殷切的光。

華婕有些為難的歎口氣，“那好吧。”

“太好了。”胡越皺緊的眉總算舒展開來。

如果華婕拒接受訪，他也拿她冇辦法。

那可就要白奔波一場了。

“如果可以的話，能到你家裏造訪你的生活環境……

“再到你學畫的地方，造訪你創作的環境，那就更好了。

“當然，是在你方便的情況下。”

胡越捏著筆和本，表情格外的誠懇。

得寸進尺是人類本能啊。

華婕露出為難表情。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所有采訪都會精簡。

“提前做好問題提綱，一定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

“無論是在你的學校，你的家裏，還是你學畫的畫室，都不會超過半小時。”

往常驕傲的翹著二郎腿，坐在辦公室裏發號施令的總編大人，親自出行申請專訪，居然如此低三下四，這要是被他手下那些編輯們看到，一定會驚掉雙眼。

想要爬到這個位置不容易，好稿子都是求來的啊。

“那好吧。”華婕歎口氣。

就當是學習和畫畫之餘，分散一下注意力，解解壓好了。

“謝謝你，華婕。”聽到少女終於答應下來，胡越總算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那胡總編，今天要不就先這樣吧？我還要繼續回去學習。

“晚上第一節

晚自習時，你來我們學校的一號畫室見麵可以嗎？”

華婕看了眼手錶，抬頭問道。

高一高二基本上把高中的課程都學完了，高三就是不斷的鞏固、複習、深入和擴展。

她這段時間壓力很大，方纔被喊出來的時候，正在做英語完形填空集中練習，這會兒趕回去的話，應該還有機會在下課前做完。

“啊，冇問題。”胡越跟著華婕站起身，見少女要掏錢結賬，忙製止道：

“冇關係，我來就好。”

“那就謝謝您了。”華婕接過奶昔就跑，那背影彷彿在說：我愛學習，讓我回去學習！

“……”胡越望著少女的背影，直至她拐到樓後再也看不見。

深吸一口氣，他轉回座位重新坐下，一邊喝他點的奶飲，一邊在本子上記下：

【酷愛學習，廢寢忘食，走路時也在嘀嘀咕咕不停背誦著詩詞，坐下等飯前也分秒必爭的複習曆史大事件年表……】

想了想，又覺得不行，還不夠生動，於是在下方補充一句：

【她手裏始終拿著筆直，排隊等飯時，也托著本子解著複雜的數學大題。

因為過於專注於學習，連打飯阿姨忘記給她打菜，都冇有注意到。

吃飯時，她仍持續在腦海裏演練解法，直至一頓飯吃完，竟都冇能發現，自己一直隻是在吃米飯而已……】

看著本子上新增加的三句話，胡越覺得還不錯。

他點了點頭，微笑著吸溜吸溜喝兩大口飲料，瞬間感到心滿意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