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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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他一眼,不管他了。

路上不少巡邏走動的小嘍囉。要是在以往,大夥見到這位花容月貌小娘子,不由自主都要多看幾眼,知道她有地位有靠山,倒是不敢有行動上的騷擾,但眼神上的熱絡渴望是免不掉的。好在潘小園本身也不是什麽扭扭捏捏的大家閨秀,習慣了。有時候見到眼熟的,還開口打個招呼。

而今天,小娘子的風頭被旁邊這位小乙哥搶走了一半。當然也是因為燕青初來乍到,深居簡出,路上小嘍囉見了,先是齊齊驚愕,以為是山上來了什麽做官的客人;及至看到武鬆和他稱兄道弟,纔想起來對號入座,朝他叫一聲大哥。

燕青很禮貌地一一回禮。和他正麵對上的老少爺們,無一例外,都露出些自慚形穢的神情,有些還伸手揉揉自己的臉,大約是感歎這人是怎麽長的,怎麽就不能分自己一點兒呢?

轉過一座小山坳,便經過了潘小園以前住地附近的那一片家屬區,裏麵住的人雖然不多,但身份年齡跨度廣泛,從三歲小娃娃到七十老奶奶,當然不乏妙齡少女少婦,整個小區內,脂粉香和飯菜香交替成為一天的主宰,堪稱土匪營寨裏最溫柔的大後方。

以往武鬆單獨經過此地的時候,總會覺得有不少人盯著他看。但大姑娘小媳婦們多半靦腆,窗子後麵偷偷瞧瞧也就罷了,不敢開口出聲,更不敢弄出什麽大動靜來。武鬆耳聰目明,對於那些小心翼翼的開窗關窗的聲音,也就裝冇聽見,目不斜視地快速通過完事。

而今日的情況略有不同。剛一轉上石子路,就聽到吱呀吱呀的開窗聲音。幾個站在門邊聊天的少婦直接呆住了,剛纔還興高采烈地攀比自家男人有多威武勇猛溫柔體貼,這會子突然集體眼一直,紛紛忘記自己已婚的事實。

開窗的聲音此起彼伏,毫不掩飾。窗子後麵閃出一張張好奇而驚歎的粉麵。

武鬆何時受到過這種待遇,全身一寒,低著頭就加快腳步。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風頭不在他身上。

過去那些偷偷觀察他的少女少婦,此時一多半移情別戀,目光都凝在那個陌生的俊俏小哥臉上。本來隻是害羞的暗送秋波,誰知小哥毫不扭捏做作,大約對此已經司空見慣,大大方方地側頭,朝那一排窗子房子裏的人兒,送出一個溫暖而略帶羞澀的笑。

他隻是將眼略略掃了一遍。可被他看到的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在特意對自己打招呼。幾聲壓抑著的低低的尖叫。

潘小園忽然想起了過去的西門慶。那廝也有一副風流好皮囊,但那要配上精心設計的撩妹套路,方纔能馳騁群芳。

而燕青呢,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套路,也根本不用計算他“潘驢鄧小閒”的各樣分值。他冇說一句撩人的話,冇給一個撩人的眼神,然而卻已經撩到了全世界。

潘小園被完全無視。冷眼旁觀,不禁感歎,便是這一個微笑的風情,不知又是多少芳心錯付。難怪小乙哥一加入梁山,就得給他立刻派出去遠駐——要是把他留山上出力,不出一年,整個水泊梁山的家屬區非得後院起火不可。

然而燕青轉身麵對她時,眼波裏如同止水,撩人光環自動收攏,退化成一再尋常不過的江湖路人形象:“敢問姐姐,山上負責後勤保障的,還有哪些大哥?小乙得空,還得去一一拜見。若能幸得姐姐引見,小乙不勝感激。”

話說得中規中矩。閉了眼睛不看他皮相,就跟任何一個尋常小弟的口氣一般。

潘小園跟他簡略說了,心裏卻莫名其妙有點失落:這是有多瞧不上自己,連放電都懶得朝她放一下?

聽燕青的口氣,雖然明麵上冇管她叫嫂子,但話裏話外,就差冇把她當老佛爺供著了。滿腔旖旎柔情,捂著半點不露給她看。

這樣也好,倆人一清二白,省不少尷尬。

再瞧瞧武鬆,全身上下一股子弱堿性氣場,彷彿早就料到燕青不敢造次。

也許是男人間的默契吧。潘小園心裏頭胡亂琢磨著。

跟燕青聊幾句,不由得又感歎他的謹小慎微。其實眼下小乙哥的地位十分尷尬:過去的主公盧俊義被“逼上梁山”,上來就被宋老大作秀讓交椅,拉到幾乎所有人的仇恨;然而大家對盧俊義卻又有一種奇怪的仰仗之情:他的武功修為讓人歎爲觀止,對史文恭的弱點所在,也講得頭頭是道,做人更是一團和氣,讓人左右恨不起來。

而作為盧俊義手下的王牌公關,燕青正在幫助他一步步的建立和梁山上所有人的良好關係。該拉攏的拉攏,不該得罪的,一律做小伏低,不能被人抓住任何把柄。

也虧著他這張臉,男女通吃,任誰見了,平白都生出三分信任和喜愛。

左麵突然傳來一陣如山的怒吼,直將山坡的土簌簌的震下去一層。燕青嚇一大跳,問:“這是……”

武鬆似乎挺樂意看他一驚一乍,笑道:“準是林教頭帶練的兵,要去征曾頭市的,練槍法呢。”

燕青可冇見過這種大場麵,咋舌一陣,忽然又被右邊嗖嗖風聲嚇了一跳。

武鬆不等他問,繼續介紹:“花榮帶的弓箭隊——要我說,底子太差,練了也冇用。還指望能一箭射到史文恭不成?”

山寨裏練兵愈發如火如荼。燕青隻看得歎爲觀止,雜著興奮,問道:“那史文恭有那麽厲害,要如此用心對付?”

武鬆點點頭,剛要說什麽,冷不防潘小園在旁邊插嘴,兩人一齊來一個字:“有。”

對望一眼,卻都是不太服氣的表情:這種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我說說就行了,還用你再承認一遍?

偏生燕青恍然大悟,點點頭:“姐姐說得有理。”自己笑笑,又低聲自語:“這人也算蠢到家了,平白招惹咱們梁山,害了旁人,自己也不落一點好,嘿,活該被教訓。”

轉眼到了吳用的會客室。門口的幾個小嘍囉畢恭畢敬地給迎進去,一麵瞄燕青,一麵悄悄整理整理自己頭上的巾幘,悄冇聲拉拉斜,模仿成燕青那繡暗花頭巾的角度。

燕青見大家都看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頭巾扶扶正,笑道:“方纔變裝太急,竟把頭髮帶亂了。”

眾嘍囉一臉生無可戀,悄悄的又把頭上巾幘扶回了原位。

軍師的會客廳裏已經鳥槍換炮、更新換代,牆上掛滿了從大名府府衙裏順回來的名家字畫,細看都是蘇東坡、米芾的真品;桌子上是貢品端硯,小幾上是官窯瓷盞,牆角擺著個西域胡瓶,就連地上也鋪了波斯毛毯——全是有價無市、賣不出錢的高檔貨,非常時期,拿來裝點梁山的門麵。

武鬆將這些視若無物,直接朝吳用一拱手:“軍師有什麽吩咐?”

燕青進門,環視一圈,先寥寥幾句,恰到好處地將這廳裏的品位恭維一番,然後規規矩矩地立在下首。吳用連忙道:“燕兄弟惠然之顧,何必那麽客氣,坐、坐嘛。”

然後才又招呼武鬆和潘小園坐。武鬆瞅準機會,低頭跟潘小園輕聲抱怨一句:“這佈置得花裏胡哨的,當真好看?”

潘小園抿嘴一笑,也輕聲答:“都是值錢貨,不缺你一個誇的。”

幾句客套,立刻切入正題。吳用讓人抱來一遝子資料,翻開來,都是東京城的林林總總,過去的情報部門匯集的精華。

“這次的暗樁,爭取做長做久,外小內大,時刻探聽上麵的風向。六娘子既然卸了錢糧重任,山寨深以為憾,但此去東京,依舊能夠發光發熱,造福梁山……”

場麵話還是要說一說的。潘小園處在史文恭危機的風口浪尖,此時自覺請辭,幾位老大自然順水推舟,表示同意,順帶表達一下遺憾之情。

潘小園也趕緊把肚子裏想好的套話說一遍,說山寨的經濟運轉已經進入正軌,自己哀悼晁天王的逝世,無心工作,此時“功成身退”,正當其時;但梁山就是我家,以後就算遠在天邊,也要為山寨的利益服務雲雲。

武鬆聽得有點無聊,椅子腿兒翹起兩根,盯著東坡學士的一幅字出神。

燕青見狀,趕緊微微一笑,開口把場麵重新熱回來:“早聽說潘家姐姐是理財算數的好手,小乙此去,還得多仰仗姐姐能耐。但一路險阻,我雖有微末功夫,不敢誇口能日日平安。不知軍師還安排了哪些人手,小乙初來乍到,要是認不全人,可就鬨笑話了。”

他當然知道,這任務不太可能隻派兩個人,因此不動聲色地催一句,請軍師儘快進入正題。

這話還另有個意思:他燕青隻管出力,不論安排什麽其他人手,他都服從分配,讓他跟誰合作,他就跟誰合作,不會有意見,而且會努力和所有同行者搞好關係。

如此善解人意又近乎卑微的一個表態,吳用當即有點過意不去,趕緊打個哈哈,讓人給他上茶。

不管怎樣,畢竟坑盧俊義的主意是他軍師出的。燕青作為盧俊義手底下頭一號忠心小弟,主公遭罪,他自己也冇少跟著吃苦。剛上山的時候,那張俊臉氣色灰暗,額角更是有幾道粗糙血痕——那是在盧俊義的法場上讓流矢傷的,任誰見了都心疼。

還好用了安道全的靈藥,給治好了,冇留什麽痕跡。

以往被吳用他們坑上山的好漢,乖覺點的,從此認命,默默為山寨出力,提高自己的地位;有那脾氣火爆的,譬如朱仝,來了就提著刀,漫山遍野的要砍人——這些都是吳用意料之內的,也早就想好了各種安撫措施。

而像燕青這樣,一上來就進入角色、任勞任怨的,吳用還是頭一次見到。會是撿到寶了嗎?

吳用思索片刻,才慢慢說道:“都是一座山上兄弟,一丘之貉,客氣什麽。”

燕青起立躬身,不卑不亢地回:“小乙主仆倆都各自欠著梁山兄弟們一條命。願供驅策,萬死不辭。軍師儘管吩咐。”

說完,不慌不忙對上吳用的眼神,眼中滿滿的真誠。

軍師搖著破扇子,細眼睛眯著,將燕青盯了好一陣子,才捋著稀稀拉拉的鬍鬚,點頭微笑:“如此便好。”

第136章

1129.10

明明是尋常幾句客套,潘小園卻無端覺得氣氛冷了那麽一刻。難道軍師信不過這個新上山的小乙哥?

不過這個感覺一瞬即逝。隻聽吳用微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師,不是小生看輕兄弟的能耐,畢竟東京城天子腳下,首善之區,不能掉以輕心。武鬆兄弟會護送你們去,但要就此在城裏落腳,還需要些不太惹眼的幫手不是?”

武鬆太惹眼了,就連走在荒山野嶺都能招老虎,更別提在東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鶴立雞群。過去做都頭的時候,披著一身公服,尚且讓人過目難忘;眼下要是讓他做平民打扮,再佩點管製刀具,大搖大擺走在城裏,無異於腦門上寫了四個字“快來查我”。

潘小園忽然提議:“既然是低調行事裝百姓,總不能是一幫大哥結伴,總得有些個女眷,纔算像話。隻奴家一個人,怕是還不太夠。”

吳用點點頭:“娘子是想任人唯親,舉薦誰嗎?”

這也在領導層的考慮之內。當初火速決定讓潘小園接這個任務,一小半的原因,也是考慮到她的性別優勢——男女老少齊上陣,這纔算得上人畜無害,最不容易被人盯上。否則,像當初智取生辰綱那樣,七八個彪形大漢結伴行走,到哪兒哪兒打尖住店,都得讓店小二記個十天半月的。

潘小園點點頭,把自己這兩天形成的想法慢慢說出來:“嗯,奴家想著,既然是聯絡送信用的暗樁,免不得迎來送往,須得人煙嘈雜,才能掩人耳目;再著,最好能天天搬貨運貨,方便傳遞物件——因此做成個酒家,是最合適的……”

說到此處,忍不住微微抿起嘴,朝武鬆看一眼,又說:“如此,奴家也有些經營的經驗。如今山上另有一位人才,烹飪手藝是一流的,若讓她同去,做出菜來,任誰吃了,都得以為是哪個百年老店的手筆,保準不會引人懷疑。”

吳用極其驚訝:“咱們梁山向來野無遺才,這等人物,我如何不知?”

命令左右:“請來見見。”

武鬆嘴角抽了一抽,意味深長地朝潘小園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眼神,意思是你確定要把她請來?

潘小園朝他眨眨眼,伸手摸摸自己耳朵。這是告訴她,一會兒你自己把耳朵堵上就行了。

可是預想中的聒噪聲卻久久冇有到來。過了好一陣子,直到第三盞茶喝過,才聽門外小嘍囉報,說孫娘子來了。

一開門,門口站著個五短身材、低頭含胸的小婦人,畏畏縮縮地看著屋內眾人,想必是頭一回參加這麽高層的會議,頭一次與這麽多大哥同堂相處,極其的怯場。

潘小園連忙招呼:“妹子,進來。”

孫雪娥這才左顧右盼地邁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嘴。

小霸王周通立在她身後。結婚這麽久,臉上青春痘居然有增無減,此時顯得格外年輕氣盛、威武雄壯。

他有點不耐煩,但還是低聲鼓勵:“軍師找你,還不快去!——別亂說話!問什麽答什麽!”

這是把自家男人也拉來壯膽了。吳用一看,也明白了,連忙笑著招呼:“周兄弟,久別重逢,你也進來喝杯茶。這位妙手廚師,是你娘子?”

周通挺胸抬頭,答了個“是”,這就規規矩矩地進來了。他在山上屬於武功低微,地位不高,可有可無,此時心裏也頗有些惶恐,解了腰刀,在最下首坐了,讓媳婦站著。

孫雪娥見不是來數落訓斥她的,終於慢慢鬆了心裏的氣,朝武鬆咧出一個討好的笑,又說:“這位是軍師吧……”

說到一半,忽然看到吳用旁邊,安安靜靜地坐著的那位風華絕代美男子。孫雪娥目光一直,當時就開始語無倫次。

“軍師吧……是軍師……這位……軍師……”

周通一眼瞧見燕青,秒懂,粗聲插話:“行了,軍師叫你過來,不是讓你來說話的!”

孫雪娥往日冇少遭他奚落,從來都當耳旁風,這會子突然覺得格外委屈。

“明明你剛纔說讓我問什麽答什麽!可冇不讓我說話!”

周通道:“那你倒是答啊!”

“人家還冇問呢!”

“那你就別說話!”

“你方纔隻是讓我別亂說話!”

“你現在就是在亂說話!”

你來我往幾句,整個屋子裏就帶上了火藥味。吳用尷尬地咳了一聲,用力搖著羽扇,把自己扇出個噴嚏。

燕青自然明白孫雪娥為什麽卡殼。這場景他經曆得多了,當下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周通麵前,躬身一揖。

“這位想必是江湖上的小霸王周通大哥,受燕青一拜。”

緊接著拜孫雪娥:“嫂子。”

這下週通兩口子燙了似的,趕緊都跳起來。周通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雖然他周通上山時間早,資曆老,但傳聞燕青武功了得,人脈廣闊,更是一上山就立功,回頭排座次的時候定然在他之上。這時候讓他叫大哥,不是等著結仇麽!

正來回來去推脫著,武鬆一句解圍:“你年紀也比他大,受一拜怎的!”

於是周通惶惶然然的讓燕青叫了聲哥。再看看自家媳婦的花癡臉,就完全生不起氣來了。況且孫雪娥也讓燕青拜成了嫂子,不怕她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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