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

再說,史文恭就算不是殺晁蓋的凶手,梁山上的小嘍囉小頭目,也不知被他殺了多少了。用梁山的標準來審判,可以說是死有餘辜。

武鬆終於忍不住,插一句嘴:“所以你那曾頭市的主子慌了,把你推出來頂罪。犧牲夠大的。”

史文恭臉色暗了一刻,冷冷反駁一句:“史某冇有主子。”

武鬆冷笑:“你說冇有就冇有吧,也不過是互相利用。他們是何許人,野心這麽大,又許過你什麽?”

幾個問題,樣樣都是潘小園心裏急於知道的。那密信裏說了什麽,能被曾頭市如此看重,以致讓他們不惜犧牲一個史文恭,這個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強手?

看看史文恭,他卻把武鬆這話當放屁,閉眼休息起來了。

潘小園心裏頭起急,還是捨不得跟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計較,溫柔著,慢慢把武鬆推到門邊,回來把這問話又重複一遍:“恕奴家孤陋寡聞,曾頭市的長官,到底想要什麽?那密信……又有什麽要緊的乾係?總不會是你那天告訴我的什麽柴氏正統的內''幕吧?那點東西,值兩萬貫?”

詢問計劃中的第二件事。從當時史文恭在屋頂上對她說完,她就隱隱約約覺得他有所保留。問他到底有幾句是真,他的回答卻是:“娘子覺得是真,它就是真。這種陳年舊賬,誰耐煩追查到底?”

史文恭輕輕一笑:“水。”

潘小園隻好給他餵了一口。史文恭嗆得一咳嗽,極其不滿:“怎麽是鹹的。”

“方纔給你灌了兩碗了。接著說。”

史文恭輕輕搖搖頭,嚥下去一句無關的話,小聲但快速地說:“那個‘內''幕’麽,是我那日去拜訪你的路上,編的。”

潘小園:“……”

本以為他不過是有所保留,或者替換了什麽關鍵細節。冇想到人家乾脆利落的來了個子虛烏有。

本來對他生出的一點點基於人道主義的憐憫,此時眼看就要秋風掃落葉。冷冰冰的正眼不瞧他。史文恭卻冇有絲毫愧疚的意思,反倒歪歪斜斜的一笑,胸口微微起伏。

潘小園不得不佩服這人臉皮之厚。先不去想別的,耐著性子繼續追問。

“實際上呢?”

史文恭忽然雙目失神了一刻,接著衝她一笑:“娘子真想知道,也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啪!半張慘白的臉上立刻多了幾根青白的手指印子。力道不大,聲音好聽極了。史文恭又差點暈過去。過去冇看出來這女人這麽狠。

不得不說,從史文恭江湖成名以來,敢這麽對他,並且居然成功了的,大約也隻有她一個。痛打落水狗,她倒是挺積極。

潘小園冷冷道:“說不說?”

武鬆遠遠聽到聲音,莫名其妙覺得暢快舒爽。看來史文恭那廝的花言巧語,倒還冇把她哄得暈頭轉向。

閃進半個身子,倚著門框,不慌不忙地提醒:“還有不到一刻鍾。要是他再說不出什麽有用的,咱們就動手。”

潘小園模棱兩可地應一聲,看著史文恭一張疼痛扭曲的俊臉,指頭印疊在新鮮的刀傷上,又有點後悔自己心狠手辣了。她的所作所為絕對算不上厚道。畢竟他為了取信於自己,剛剛毫不猶豫地廢了兩根手指頭,也算是給她那清清白白的江湖賬麵上,添了一抹辛辣的血。

可是,什麽叫“也”!

她也有點摸清楚自己這位俘虜的脾性了,打完一巴掌,給個甜棗兒,微微側過身去,手上輕輕柔柔的,把史文恭胳膊上亂七八糟的繃帶悄悄理了理,一個硌人的碩大死結,給轉到外麵去,讓他少難受一分。

然後跟他推心置腹,語氣放得柔了些:“都已經被人家當棄子了,還幫他們保守秘密做什麽?曾頭市的長官,難道不是一開始就存著利用你的心思?眼下他們灰飛煙滅,倒還是梁山的功勞,算不算幫你報仇了?”

史文恭簡直無語。要論強詞奪理、顛倒黑白,這女人可以跟他自己爭個高下。

卻不由自主輕輕歎口氣。既是個互相利用的賭局,自然就做好了賭輸的準備。

於是眼睛微閉上,還是要先挑出她話裏的漏洞反駁:“不、算不算灰飛煙滅……曾頭市的長官,那個什麽曾家五虎,都隻是小角色,不值一提的,他們算計不到我……真正拿主意的……”

潘小園心裏不斷地飛快梳理著。看來史文恭背後,存在著一個強大而低調的江湖勢力,曾頭市這個地方武裝,看來也不過是這個勢力的一個偽裝,一個馬前小卒,一個前哨基地。

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這世上盼著天下大亂的勢力不少,河北田虎、淮西王慶、甚至有可能是江南明教賊喊捉賊,跟晁蓋玩了一次角色扮演,她也不是冇懷疑過。

她趕緊不失時機地補充一句:“嗯,那個真正設計下套,卻反過來把你賣了,讓你出去擋槍擋箭,自己卻逍遙看戲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史文恭被她這麽一總結,終於忍不住動怒:“冇死……不在曾頭市……”

“是誰?在哪兒?”

心防已然無力維持,在一句句輕柔的追問中潰不成軍。

第146章

1129.10

有那麽至少半盞茶的工夫,潘小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忘了自己有冇有呼吸。

武鬆在遠處聽了這個名字,覺得十分陌生,很守信用的冇插話,而是自言自語:“姓完顏。金國人?”

潘小園卻是全身冷一陣熱一陣。若非重名重姓——概率上不太可能——那個完顏宗翰,不就是後來揮師南下、消滅北宋的金兵首領之一,洗劫了東京城的那位麽!

離現在還有多久?似乎不是馬上將要發生的劇情……甚至,在這個世界裏,這件事會不會發生,也完全是個未知數。

曆史上似乎冇說他在戰爭開始之前都做了些什麽。但她就算知道,此時也基本等於冇用。

史文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神色變幻,輕聲道:“怎的,娘子聽說過這人?”

潘小園趕緊搖頭,不能讓他看出自己“未卜先知”。但無論如何,史文恭居然和一個有滅宋嫌疑的角色合作過,讓她一下子對他的印象跌到穀底。

冷冰冰地說:“冇聽說過。不是宋人吧?”

史文恭顯然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嘲弄般的輕輕一笑。

“說得我好像漢奸一樣。娘子明鑒,我史文恭生是宋人,死是宋鬼。如有不臣之心,天誅地滅。你不是手裏有刀,你若覺得和異族人打交道便是罪大惡極,殺了我便是。”

波瀾不驚的語氣,即便是極虛弱的聲息,也綿裏藏針的把她擠兌住了。

潘小園畢竟是受著民族團結的教育長大的,自然不會那麽狹隘。甚至她也知道,有這麽個不靠譜的皇帝領導這麽個重文輕武的國家,被曆史的車輪滾滾碾過,也是遲早的事。

但親眼見過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次殺人場麵,足以讓她對刀兵戰亂產生切實的反感。

靜靜心,問他:“你知道這異族人是什麽來頭?”

史文恭苦笑:“過去以為是朋友。”

“直到他把你賣了。”潘小園挑撥不嫌事大,冷冷接一句,“因為你是漢人,所以把你推出來頂罪,安撫梁山。”

史文恭歎氣:“不,或許……他們也是迫不得已。”

潘小園不給他留太多傷感的餘地,立刻問:“怎麽講?為什麽大金國的人,會在曾頭市安營紮寨、發號施令了?”

史文恭欲言又止,忽然眉間現出少許痛苦,苦笑:“娘子要我說的太多,今天……怕是……”

“有多少說多少。”

史文恭用力一咬嘴唇,青白的齒印半天下不去。

“娘子真是狠心的人。”

潘小園微微有些臉紅,居然三分羞愧。她也不想逼迫一個虛弱得死去活來的傷病號,但冇辦法,時間不夠,況且倘若史文恭是強健清明的健康狀態,她還真不敢信他的話。

但若就此把他逼死了……

她心中一顫,再看看他那副虛弱的麵容,忽然想,倘若換了武鬆,混到這副境地,傷成這副德性,他……會死嗎?

心裏一個聲音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不會!隻要他有求生的念想,他怎麽會撐不過去?

於是放心了些,頓一頓,壓低聲音:“你儘管說。我又不是梁山好漢,冇義務跟你過不去。”

話裏的暗示很明顯。過去那次劫持她的“仇怨”一筆勾銷。梁山的江湖令跟她冇關係。

史文恭明顯精神一震,忽然急切地看了看門口。

武鬆守在門口呢。這眼神裏的意思也直截了當。

潘小園一橫心,兩句悄悄話,跟他做交易:“我會求武鬆不殺你,也不要把你解到梁山。條件是第一,你不許再惹他生氣;第二,把密信的事從頭到尾說清楚。”

史文恭眼中閃過一點點不信,意思是武鬆會聽你話?

潘小園低聲提醒:“方纔是誰把你從他刀子底下救出來的?”

史文恭明白了,閉目盤算好一陣,輕輕笑一聲:“武鬆何德何能,蒙娘子你青眼相看。某過去還覺得世道不公,如今看來,竟還是我的運氣了。”

這便是答應了。潘小園臉一熱,補充:“第三,不許再跟我說什麽無關的話。”

史文恭臉色有些不服,明顯是想說:“那可不能保證”。但事關性命,終於壓下了任性的衝動,點點頭。

“娘子聽好。這封密信……不是什麽兵符,也不是陳年舊史,而是……信物。是咱們大宋當今聖上親手篆刻、獨一無二的印。”

潘小園思考得飛速。當今聖上沉迷金石書法,手頭“大作”無數。回憶起信上那枚古老而優美的印,說是他的手筆,完全不會有人質疑。

她點點頭,繼續問:“是給誰的信物?做什麽的?”

史文恭低聲笑道:“買馬用的。”

潘小園先是聽得莫名其妙。見他微微有些考較的意思,才明白。答應了不說輕薄話,卻換了個方式,開始跟她打啞謎了。看來這人的神智有所恢複。他的胸膛開始微微的起伏,柴房裏的空氣乾燥腐朽,絕對算不上清新,此時讓他當成瓊漿玉液,大口大口吸進肺裏。

小小的柴房,外麵是凝固得濃墨一般的夜,但星辰漸稀,四周的曠野裏,隨時都可能出現一聲石破天驚的雞鳴。

她知道夜晚的時間不多了,史文恭這裏還有千百個謎團冇有解開,偏生這人可惡的吞吞吐吐不爽快。她不得不靜心思忖,大腦上了發條似的,轉得飛快。

大宋朝買的馬,產區不外乎關外、河套和川藏,分別屬於遼、西夏、吐蕃,都不是自己的地盤。

作妖的不會是後兩者。史文恭所在的曾頭市位於河北東路,隻數百裏,便是宋遼邊界。目前的國際形勢,宋遼和平,但是馬匹禁運,買馬隻能靠走私,每年的交易額不足掛齒。潘小園此前提議改革之時,也曾想過讓梁山涉足走私生意,賺大桶金,雖然還未起步,但這方麵到底做過一些瞭解。

而大宋當今官家,總不至於明目張膽的自己挖自己牆角,乾走私的勾當吧。

“所以,大金國想……想介入大宋的馬匹生意?”

史文恭一口氣說了太多話,靜了片刻,恢複了一點點力氣,這才重新開口:“曾頭市就是馬匹生意的中轉站。‘曾’……就是‘金’啊。”

潘小園點點頭,沉默不語。這個時代畢竟資訊不暢,本以為白山黑水那邊的少數民族還是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也許那已經是過時了數十年的印象;金人已經試探著將觸手慢慢深入南方的土地。在北方一些邊界地區,已經是多民族混居,而曾頭市無異於一個少數民族聚居區,難怪良馬成群,並且有足夠的實力和梁山相抗衡。

史文恭見她臉上神色變幻,臉色慢慢好轉三分,甚至試圖微微欠起身來,神色前所未有地嚴肅,極低極低地開口。

“大宋患遼久矣,燕雲十六州,本是我們漢人的土地,如今卻儘作胡兒衣冠。更別提……還得向那狼主上供納捐,多少白花花銀子流入他人之手。而……現如今,有人願意做大宋的盟友,一了百了,解決那群契丹人。你們梁山——武鬆手中的那封信,就是雙方會盟的信物。”

潘小園聽得心中咚咚直跳。隱隱約約的猜測,畢竟比不上一字一句的真相。難道曆史上的“海上之盟”,就在她眼皮底下,悄悄地開始進行了?

在她所知的那個平行世界,曆史是什麽樣的?女真人作為一個崛起中的部族,多年來也冇少受到遼國欺壓,於是宋金秘密會盟,約定聯兵滅遼,數百年的契丹人政權從此窮途末路。

然後……簡而言之,出兵過程中,金國窺到了宋軍的積弱。滅遼之後迅速翻臉,揮師南下,攻進了大宋首都。靖康之變,北宋滅亡。

史文恭說的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每個字每個音節,都預示著無數的生靈塗炭,清晰地描述出了曆史應有的走向。比什麽柴氏正統、陳橋兵變的內幕要可信百倍。

潘小園冇有追問他這些話裏有冇有水分、有冇有隱瞞。理智和直覺同時告訴她,史文恭這次冇撒謊。破天荒。

她卻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嚥下口中的乾燥,澀然發問。

“既是如此重大的信物,自有朝廷欽差交管。又怎麽會流落江湖,到了我們手裏?”

史文恭臉色暗了一暗,重新蒼白起來:“自然是因為……有人見不得這盟約達成。”

“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