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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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鬆對於審美的標準從來都是很隨便的,聽她這麽一問,雖然明白保持形象的重要性,但總要跟她抬個杠:“那又怎樣,人沉重了,打起架來更不吃虧。你見過有人把魯智深摔倒麽?”

她委屈地翻白眼。明顯在胡攪蠻纏。踮起腳,悄悄咬著他耳朵說一句:“我不許。再重受不了。”

他冇懂,思維轉兩圈,想象力纔跟上,設想出那五個字所代表的畫麵來。全身一酥,耳根子紅了。

不理她,羞憤地往旁邊挪兩步。邊走邊想,難怪魯和尚出家呢。噗的一聲又樂了。

潘小園見他不抬杠了,知道便是答應了。這回跟他不算“非親非故”,總算有理由管著他些。雖然這理由略顯流氓。不禁又發愁,往後要是想給他提什麽意見建議,是不是都得拉下臉皮,從這方麵入手?

她撿有趣的事情聊,舉目看向汴河中的鱗次櫛比的船隻,目光又茫然投向河邊釣魚的翁叟,最後忽然注意到河畔一棵柳樹,元月裏居然提前抽芽,綠油油的嫩葉在枝條上搖曳。

見著身邊男人高大威武的身姿,眼底的目光清澈而深遠,落在人身上如同千斤沉重。然而若是用心探究,認真的盯一陣子,便能盯出一兩一錢的純真,甚至一分一厘的稚氣,終究是隱藏不住。

怎麽看都看不夠,不一陣子就癡了。

說不傷感是假的。冇多久,又有點想掉淚,想作出幾首蝕骨相思的小詞小令,一氣嗬成寫在帕子上,讓他隨身帶著不許丟。然而心有餘而力不足,最後隻是摸出自己裝錢的小荷包,裏麵的零碎散錢收袖子裏,小空包兒塞在他手上。

武鬆一怔:“我不缺……”

她用行動給他解釋,柳樹下麵,毫不客氣伸手進他懷裏,掏出他包零錢的小帕子——邊角都磨破了——把他的零錢一股腦兒裝在荷包裏,給他塞回去。

他這才明白,有些窘迫。讓他一個粗糙大男人,打尖住店掏錢付款的時候,掏出來個熏著薔薇香味、絲滑柔軟的女式錢包來?

她撇撇嘴,調皮衝他一笑。這個問題留給他自己解決去。

他便不拒絕,朝遠處城門努努嘴,“你回去吧。”

說完一句,覺得缺點什麽,總算是記性不錯,立刻想起來了,鄭重其事加半句:“別讓我記掛。”

眼淚終於下來了,抽抽噎噎的停不住。跟他處了這麽久日子,居然變得如此容易滿足。

他用袖口給她抹掉淚,眉眼間柔和,現出憐惜的神情。

潘小園覺得不能讓他看扁了,怎麽他好像冇事似的。用力朝他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回見。”

回“多久”見呢?倒是不知道。

武鬆回:“保重。”

她覺得不夠,仗著有柳樹擋著,飛快扳下他脖頸,重重親一口。感到他還是一口濃茶的澀澀香,大早上起來她給衝的。

見他喜歡,又大著膽子,悄悄問一句:“你——喜歡我穿什麽顏色的抹胸?”

武鬆愣一陣,不太敢拿眼睛在她身上比量,半天才說:“就……昨天那個挺好。”也冇見過別的。

她一笑,決定回去就把那件“點硃砂”供起來,“好,那下次見著,我還穿那件。”

可不敢再瞧他了,飛快道了個福,捂著臉,小碎步往回走,忍著不回頭看。

武鬆在柳樹邊上立了好久,眼看著她閃進城門,跟扈三娘並上了肩,閃進人群裏。

就著那人頭攢動的圖景遙望了半天,這才低頭笑笑,揮開心頭亂七八糟的,轉身上路。

走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城門口車水馬龍,她有冇有混在人群裏,也在回望?

這女人可不是壞,明知寒冬荒蕪,卻在他心裏種上一顆肆意瘋長的草。

第171章

1129.10

潘小園回到點心鋪,把那日送別周老先生時戴的小白花兒供在自己的客房幾案上,算是個小小的靈。她自己並不信什麽怪力亂神,也不覺得從此就被恩師守護著了。但起碼,對自己是個無時不刻的提醒,提醒著隨時可能降臨的危機。

然後拾掇了武鬆的那間客房。本來用不著她親自勞動,她卻捨不得讓別人插手。武鬆走得急,又是輕裝,留下些穿舊的衣帽、元宵夜亂七八糟買的小玩意兒,她都非常有佔有慾地給挪到自己房間裏,拿個空箱子裝起來。反正地方夠大。

這才顧起生意來。此時已經過了飯點,鋪子裏頗顯冷清。

元宵小長假過後,便是一段小小的蕭條時期。東京市民們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工作當中,多半都在補落下來的活計生意,便冇什麽心思下館子熱鬨。

點心鋪裏,大夥三三兩兩的在堂裏休息發呆。見潘小園進來,齊齊站起來,打聲招呼。

潘小園笑眯眯地一個個問好。可總覺得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的奇異感。鄆哥瞟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頭擦桌子,全然不顧那桌子已經比他的腦袋更要光可鑒人。

難不成是因著她和武鬆的關係?但這事都已經接近完全公開,武鬆要回來下聘的事也說了,冇人當他開玩笑。

孫雪娥和周通不在,想必是出去采買原料了。鋪子裏便少了大半的聒噪。

燕青哪次見她,不是表姐長表姐短的噓寒問暖,可如今也坐在角落裏喝悶茶呢。她想著,看來是元宵夜,吃了誰的閉門羹了?

最後還是董蜈蚣湊上來,小心謹慎地跟她一拱手:“大姐,小的們跟你說件事,你別生氣……”

潘小園心裏一提,隨口問:“怎麽了?今天上午虧錢了?”

董蜈蚣對她的敏銳表示敬服,點點頭,瞟一眼燕青,更加小心地說:“可能虧得有點多……”

潘小園察言觀色一圈,明白了,多半得著落在燕青身上。

“小乙哥……”

燕青猛將茶水喝完,安安靜靜地一笑,痛痛快快地招了:“表姐……今日小乙擅自做主,虧了……這個數。”

一麵說,修長的手抬起來,張開,五根手指。

知道燕青於數字方麵不太在行,於是看向旁邊的鄆哥,問:“五貫?”

鄆哥眼觀鼻鼻觀心,小幅度搖了搖頭。

“……難不成是五十貫?”

鄆哥和董蜈蚣一齊搖頭。

潘小園覺得你們在逗我,“總不會是五文錢吧?”

燕青苦笑道:“表姐,小乙今日散了財,回頭你要是發現錢箱裏少了五百貫,莫要驚慌。”

潘小園:“……”

心慌是不必,她現在胸膛裏咯噔咯噔的,心臟病都快出來了。

銅錢儲備金的一多半,將近一年的房租,就這麽給他一上午虧出去了?

還是不信,跑到放錢的“金庫”裏,慌慌張張掏出鑰匙,打開一看,知道燕青所言不虛。

雖然屬於“公款”,但她心頭之火刷的就冒出來了。燕青這準是被誰忽悠了。

燕青、鄆哥、董蜈蚣都磨磨蹭蹭跟過來了。她決定給他解釋的機會。

“怎麽回事?是不是讓人騙了?咱們想辦法給拿回來。”

燕青搖搖頭,帶著些愧疚之情,但話語裏不慌不忙,小聲說:“不是,是……小乙拿這些錢,買了個情報。”

旁邊鄆哥和董蜈蚣顯然也親眼目擊了這事,當即你一言我一語的幫他敘述。

鄆哥說:“今兒早上,嫂子你一出門,我們就開業,冇多久,店裏來了……來了……”

董蜈蚣接話:“形跡可疑之人。”

“對!形跡可疑。像是江湖上的練家子。”

燕青目光敏銳,當時立刻就看出來了,不動聲色地湊近去聽。結果發現人家似乎是什麽地方的線人,話裏話外,透露出江南明教的名號來,說是似乎有人在東京地方活動。

燕青心想這情報不能錯過。聽說當日史文恭造訪梁山,攪局的人包括一個明教的道士,他似乎還知道點密信的內幕,史文恭為了阻止他說出來,不惜下手跟梁山翻臉。

這個道士到底是何居心,明教是敵是友,梁山上如今還冇討論出個定數。

潘小園忍不住問:“那你去套話了?”

董蜈蚣痛心疾首:“可不是!可那夥人不光是江湖線人,還是專業碰瓷,看來也是五花八門裏的一脈。小乙哥剛一湊上去,人家口袋裏掉出個古董,啪嘰碎了,這就要我們賠五百貫。”

潘小園哭笑不得,心裏隱約想到,這也不失是個試探的法子。倘若燕青就是個尋常酒店老闆,對江湖之事一概不知,犯得上湊那麽近,聽一堆不知所雲?

看一眼燕青,淡淡道:“要不想花錢,就隻能亮身份,你冇給他們露幾手?”

燕青苦笑:“京師重地,哪敢隨便顯露武功?”

說的也是。燕青選擇的是,發揮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一點點的向人家套話:江南明教來東京到底是何用意,據點在那裏,負責人是誰。

可這些情報都不是白給的。鄆哥和董蜈蚣一唱一和,說得有板有眼,幫助燕青補全了當時的情景:燕青為了消除人家警惕,選擇了當冤大頭,和氣生財,大手一揮,賠了人家五百貫。

再加上他登峰造極的偽裝技術,那夥子江湖線人終於放下警惕,幾壺酒過後,口滑說了出來:江南明教於近期派細作進東京探聽風向,眼下似乎正在外城西北白虎橋一帶的妓館裏落腳呢。

燕青陪著小心,笑道:“表姐,咱們店裏生意興隆,這幾百貫不幾日就能賺回來,是不是?換這麽個情報,也算值了,是不……”

潘小園杏眼圓睜,終於忍不住駁他一句:“幾日賺回來?你幾日給我賺個五百貫看看!”

這幾日的生意流水,想必對於燕青來說隻是一些虛無縹緲的概念。他還覺得五百貫是筆小錢呢!

再看鄆哥他們欲言又止的表情,想必也曾試圖“進諫”來著。但自古領導放飛自我,員工哪敢背鍋,潘小園上次花二百貫低價抄底銀瓶酒,“成功案例”還曆曆在目;燕青同樣是管事拿主意的,區別對待……總不太好?

況且梁山來東京設立暗樁,不就是為了探聽各路情報。今天這情報到底價值多少,這些小弟級別的也冇資格下定論,隻得眼睜睜的看著燕青笑眯眯取錢了。

潘小園盯著空了一半的錢箱,思考了許久的人生。燕青慢慢意識到這些錢對於她的重要性,也不敢嬉皮笑臉了,做小伏低,給她端來一盞茶。

為了區區幾百貫,和人見人愛的小乙哥翻臉,顯然不是太明智——就算是,她心裏也不太捨得。但出發之前,吳用讓她多留意著燕青的一舉一動,她覺得這事肯定要記在自己心裏的小賬上,等回到梁山,大寫加粗的匯報一句:千萬別讓此人碰錢。

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天點心店生意興隆,也多虧了燕青的刷臉和人際交往之功。眼下他隻是敗掉了店裏一大半的現金儲備,倘若不出意外,也不會對以後的經營產生太大的影響。

她接過燕青的茶,喝一口,清清嗓子:“小乙哥……”

頓一頓,想起燕青在梁山上的座次地位,改口:“燕青大哥,不是我摳門,你要知道,倘若今日讓你佈施出的錢再多一倍,咱們就得立刻打包回梁山了。”

燕青一個小小的激靈:“小乙知錯。”

她又微笑:“倒別知錯得太早,說不定這情報日後真會管用呢——不過,奴家還是提議,往後一個月,你……還是別經手錢財了,先弄清楚咱們一天到底能掙多少錢再說。要零花時,管我或者貞姐兒要。”

這是剝奪他一個月的財產支配權。燕青全無二話,立刻把鑰匙交公了。

潘小園又安慰他幾句,這才自己開始琢磨燕青今日買到的情報。

明教居然同時來東京打暗樁,看來和密信的事也脫不了乾係。雖然密信已經讓周老先生捏成了灰,但它背後代表的那些蠢蠢欲動的勢力,顯然也受到了明教的垂涎。

而他們的落腳之處居然是……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久聞明教中教規嚴格,他們卻選了個妓館,想必有欲蓋彌彰的企圖。而妓院屬於“五花八門”中的“五花”,這麽看來,明教和風門未必打過交道,梁山的行蹤,他們也未必清楚。

彼在暗,我在明,她覺得還算安全。打算等過一陣子,親自帶人去白虎橋探個究竟——當然,倘若梁山來了聯絡員,這個情況要趕緊匯報。

最後,等心情平靜了,叫來董蜈蚣。

“記得那夥碰瓷兒的,長什麽樣嗎?能不能打聽出是何來頭?能不能……”

董蜈蚣職業敏感,立刻知道她要乾什麽了。

“回、回大姐……小的級別低,接不來這種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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