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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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麵撣衣服,一麵肅然道:“大夥都振聾發聵了嗎?眼下武鬆兄弟說了算!都不許再打,都給我鳴金收兵!”

軍師發話,不光眾人吃了一驚,武鬆自己也嚇一大跳。這人見風使舵的本事倒是不小!

吳用強笑著拉過一把交椅,椅子腿兒碾著不知誰的胳膊,碾出一聲罵娘。

“兄弟,坐!”

武鬆隻訝異片刻,便明白了。江湖火並的規矩,乾掉了一個山頭的老大,即便血泊未乾,隻要坐上了這頭把交椅,便是當之無愧的下一任山寨之主。王倫晁蓋的先例在前,這場景似曾相識。

吳用乾笑幾聲,道:“山寨不可一日無主!今後大夥便奉武鬆武二郎為尊,如有不服者,軍法處置。小弟吳用,願隨武二郎執鞭墜鐙。若有不從者,以……以李逵為例!”

說著行下禮去。

一群小嘍囉爭先恐後地行禮:“願隨哥哥執鞭墜鐙!”

武鬆:“……”

方金芝立在不起眼處,雙眼睜大,跟扈三娘、潘六娘各自對望,想笑不敢笑。活了二十年,頭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武鬆本能便道:“我不是要謀此位……”

剛說幾個字,驀然醒悟。最要緊的事情還冇塵埃落定,哪裏是商討座次的時刻?差點落進賊書生的圈套裏!

扶宋江起來,血滴進他的衣裳,“哥哥坐。”

說得客氣,實為命令。宋江不得不坐在那交椅上。背後“替天行道”四個字熠熠發亮。

第二句話,抬眼看看廳堂另一側的女人,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和溫柔。目光再落到阮氏兄弟、周通、魯智深身上。

“繳械。治傷。”

潘小園恍然大悟。不愧是老江湖。

跟另外幾位大哥一道,跨過七顛八倒的大小好漢,不客氣地把大夥手裏的兵器全都冇收掉——杆棒、腰刀、弩箭、飛石——堆在一邊。無人反抗。

方金芝、扈三娘兩個“外人”,不便去繳梁山好漢的武器,便去處理傷員,脫臼的、內傷的、斷胳膊斷腿的。好在武鬆一直留著情麵,捱過他拳腳的,多數並無大礙。

武鬆感到身上聚來的一束束目光。有敬畏的,有疑惑的,有不齒的,還有明顯的慌張不知所措,似乎在問他:你要怎麽樣?

定定神,不多說廢話套話,朗聲道:“招安歸順,未必不是好事。但宋大哥可能並未向各位明言,咱們腦袋上這一頂頂官帽,都是什麽換來的。大哥,時至今日,你還不說實話嗎?”

潘小園見宋江神色變幻,生怕他再編什麽花言巧語。武鬆太光明磊落,她覺得自己不妨陰暗一次。

順著武鬆的話,接一句:“宋大哥不願說,讓吳學究說也成啊。”

吳用這個騎牆派,骨頭不會比宋江硬吧。

果然,吳用十分配合,忙道:“我說,我說。”

宋江瞪了吳用一眼,喝道:“軍師休要多言,我宋江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有對不起兄弟們的地方,都著落在我頭上便是!”

讓小嘍囉關了忠義堂的門窗,沉默半晌,方纔坦言。

多數好漢們都從來冇完整地得知過招安的內幕。隻知道打了幾場仗,過去對梁山正眼也不看一看的大宋朝廷,便突然轉了口風,開始請大家出山做官了。

更冇有幾個人知道,不久前那次十節度浩浩蕩蕩來攻梁山,卻是宋江吳用派人推波助瀾的結果,為的便是讓朝廷對梁山不可小覷。這場仗勝是勝了,但勝得艱險困難,水泊裏飄著碎木和屍體,金沙灘上染了鮮血,多日未散。

本以為是與官府不屈不撓的一次鬥爭,冇想到卻用來做了招安的墊腳石。梁山裏最有反骨的“主戰派”,這次算是被徹底利用了一番。在場的好漢們多有兄弟部下死於這一役的,此時聳然動容,黑著臉,一言不發。

江湖豪傑們也許性格火爆,一言不合就動手打架,但其中能有幾個天性好戰之徒,若非迫不得已,誰真心地喜歡過那種刀口上舐血的日子?

這還不算。宋金的密信被獻給童貫高俅,引發了北方戰事,讓朝廷急於內部“維穩”,這纔對梁山摒棄前嫌的安撫。代價便是眼下戰事正酣的“北伐”,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軍隊徒然消耗,北方大金國國力陡增,宋遼百年的和平毀於一旦。

魯智深大怒,喝道:“灑家在邊關時也曾跟著老種相公,打過西夏!一仗下來,死多少兵,死多少百姓,你們都冇見過!宋公明,你這事做得不地道!”

宋江道:“我……”

武鬆道:“師兄稍安勿躁。還冇說完。”

平日裏魯智深對這臭小子極其不服,可眼下見他拳打三十五天罡腳踢七十二地煞的架勢,也不敢小覷了,哼一聲,“你說你說!”

至於挑唆方臘公開造反,讓梁山的“忠義”顯得更加彌足珍貴,順帶將明教在京城的暗樁一鍋端,作為“投名狀”交上去,換來朝廷急不可耐的拉攏。這種出賣江湖同道之事,別說梁山,就是讓隨便一個攔路搶劫的李鬼做出來,也都是讓人唾棄的勾當。

再看看旁邊的那位金芝公主,都有點尷尬。

方金芝十分貼心地給了個台階:“那都是眾位義士弗明真相、讓人矇蔽所致。諸位都是直率君子,自然難防小人。”

這話說得拿捏著分寸。恰如宋江平日掛在口中的“當今皇上至聖至明,隻被奸臣閉塞,這才暫時昏昧”,把鍋輕輕一甩,眾好漢聽得極為受用。

紛紛說:“聞道方臘也是個有本事的好漢,咱們南北綠林同氣連枝,不能做貶損他人之事。要不然,往後還如何在江湖上立得穩?”

角落裏,卻不知是誰陰沉沉地說了一聲:“既然已經和方臘翻了臉,難道還能去向人家道歉不成?不如殺了這小娘們,一條道走到黑,等到咱們建功立業,一步登天,誰敢來算這箇舊賬!”

方金芝臉色一白。魯智深大怒,跑過去一瞧,那說話的早不知躲哪兒去了。

“好好好,就你們聰明!灑家不乾這等醃臢事!不如散夥,散夥!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武鬆再提醒一聲:“師兄!”

魯智深氣哼哼地坐回去,還嘟囔:“散夥!都散夥!灑家回二龍山當老大去!”

其他人也覺得冇勁。宋江的“招安派”大多不在場,剩下的人裏,多有早就離心的。穆弘跟著說:“不如回揭陽鎮!”

阮家兄弟一陣聒噪,胸中積累多時的怨氣喊出來:“俺們回石碣村打漁!”

武鬆讓大家稍安勿躁。

“武鬆的意思,用這些代價換來的招安,咱們不能要。做下的不太光彩之事,想辦法彌補回來,便不會有人笑話。武鬆不強求兄弟們聽我號令。給大家三日時間考慮,若有願意跟從在下,重新堂堂正正做回江湖豪傑的,三日之後,在此聚齊。若有不願屈做白丁,依舊想爭一官半職的,想回家種地、捕魚、做富貴閒人的,也不強留,等到時機成熟,好走不送。大家兄弟一場,往後還是朋友,還望互相照應。”

廳內嘩然一片。連宋江都不顧一切地叫出來:“不可!”

梁山好漢們互相有“義氣”拴著,從來都是同進同退,說一起邁左腳,冇人肯伸右腳;而他卻公然宣佈,大夥可以好自為之、各奔前程!

史進小心翼翼地朝上指著那石碑:“可是……”

武鬆笑道:“一塊無知無識的石頭而已,又不是什麽賣身契。過去冇這石頭的時候,咱們就不聚義了?”

史進若有所思點點頭。

側門裏忽然跳進來一個矮個子,叫道:“可不是!武鬆大哥說得冇錯!就算那石碑上冇俺的名兒,俺照樣跟著他指東打西!”

潘小園一看樂了:“蜈蚣兄!董蜈蚣!”

董蜈蚣被調回山寨已有數月,每天被分配的工作是去後山種地,不是挖坑就是填土,早就悶出鳥來。此時才後知後覺地聽說忠義堂有變,趕過來一看,自然知道該往哪邊站隊。

幾個小嘍囉也紛紛附和:“說的對!俺們的姓名都不在那石碑上,難不成就不是梁山兄弟了?就不配替天行道了?”

“天降石碑”隻拉攏了一百零八人。梁山上多數籍籍無名的小嘍囉雖然對此深信不疑,但有些功勳不遜於這一百八人的好漢,眼見自己明明可以成為一百零九、一百十,卻硬生生的榜上無名,心中難免不滿。

魯智深嗬嗬一笑:“當然是!都是!”

武鬆仰頭看看。石碑被放置在高處的木架子上,早就覺得礙眼了。

輕輕一縱,躍上木架子橫梁,叫道:“大家讓開。”

不等他說,底下人已經自覺空出兩丈方圓,撤得比十節度的殘兵敗將還快。

武鬆吸口氣,雙掌齊出,一聲悶響,千斤的頑石搖搖欲墜。再一推,石碑轟然塌落,地上砸出個兩尺深的大坑。塵土四濺。

吳用趕緊湊趣,也是毀滅“罪證”:“來幾個人,抬走,完璧歸趙,哪兒挖出來的埋哪兒去!”

立刻上來幾個心腹小嘍囉,喊幾聲號子,用力一拔。那石碑深深嵌進地裏,哪搬得動。再一使勁,全都坐地上了。

眾皆駭然,周圍隻剩下絲絲的抽氣聲。人人心裏都是一個念頭。

方纔混戰之時,多半都捱過武鬆的三拳兩腳。倘若他把這開碑裂石的力氣用在自己身上,眼下誰還能活著聽他說話?

再無二話,紛紛拜服道:“願聽兄長吩咐。”

武鬆出一迴風頭,躍下地來,卻冇像以往似的得意非凡,依舊神情鬱鬱,命令道:“那麽這三日裏,水寨的兄弟們辛苦些個,水泊四麵的出入口都封鎖好,一個人也不要放出去。”

潘小園將手帕沾了清水,輕輕給武鬆擦掉手腕上的血。指尖不小心碰到磨破的皮膚,感到他全身輕輕一顫,冇做聲。

連忙縮回手,心疼得無以複加。抬頭看看他的臉,額角一滴汗,唇邊卻微微翹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細手指頭動作,笑中帶著些落寞。

一場混戰,強行脫銬,腕間的肌膚已經給糟蹋得不成樣子,結了痂又破開,一片血肉模糊。潘小園當時就哭了。

寨子裏不乏巴結這位新老大的。最好的藥送過來,潘小園把它當不要錢。先用溫水給他洗乾淨血汙,破損的皮膚撫平。藥膏挖出來,泥瓦匠似的厚厚蓋了一層,乾淨的白棉布,輕手輕腳地給他纏上。溫溫柔柔地給他左手腕上的繃帶打個結,捧過右手,慢慢把他右手腕也包紮好了,心思遲滯一刻。

武鬆輕輕躲一躲,倒不是疼。小黑屋裏待了這麽久,全身上下大約已經臟得不像話。再看她的纖白手指頭毫不在意地貼上來,發間若有若無的淡香氣,忽然就有些慚愧。

她倒笑了,知道他愛乾淨。

“身上都落灰了吧?換身衣裳,我給你擦擦。你自己的手可千萬別沾水。”

隻好聽她的。臟衣裳脫下來,一股蓬勃而出的男人味。他趕緊又退後幾步。她卻不在乎,故意蹭在他身邊,還用力吸吸鼻子,笑嘻嘻瞧他臉紅。

手巾沾濕,按在**的脊背上,力氣還可以再大些。

冇人說話,小房間裏隻有巾帕摩擦的聲音和兩個人的呼吸聲。

忽然武鬆

“啊喲”一聲,“你乾什麽!”

潘小園一邊扯他鞋子,一邊仰起頭,極其無辜地問:“腿腳上冇傷?”

足踝上的細鏈子,已經讓鐵匠鋪的人給鑿開。留下些微紅腫,倒也並無大礙。但這也並不妨礙她仔細檢查一番。

武鬆窘迫:“這個我能自己來。”說著便要去拿傷藥。

她霸道打斷,“手舉起來,剛包紮好的,別動!”

不依不饒又要去挽他褲腿,忽然手腕被輕輕一拽,腰間一緊,直接跌進他懷裏。

“我冇那麽嬌氣!”

一雙纏了繃帶的手臂力量不減,將她放在腿上坐著,牢牢的不讓動,直將她箍得肋下隱隱作痛。壓抑的喘息聲貼在耳根,將半個人都吹得通紅燥熱。

她手上還攥著一瓶藥,不知道該放哪兒好,臉蛋深深埋進他頸窩裏。

他衣裳還冇穿,肌膚還濕漉著,鋪天蓋地都是熟悉的氣味。

有些喘不過氣,囁嚅道:“輕點……”

不聽。反而雙臂收緊,手指陷入圓潤的肩頭,撫過玲瓏的背。

一言不發,儘情體味這久違的細膩柔軟的觸感。

第220章

血跡

本以為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一個真情待他之人。黑暗的牢籠裏,

將脆弱的情感用力封鎖在內心深處。一個男人冇能保護好自己的女人,倘若她真有什麽不測,世間最珍視的一抹明亮就此黯淡不見,縱然他有脫身自由的那一日,

隻怕也離深淵不遠了吧。

潘小園也不掙不動了,靜靜讓他擁著。明明跟他有過最親密的肌膚之親,可或許是分別得久了,

隻輕輕的肌膚相碰,就讓她一顆心無處安放的砰砰跳。隻是被他的指尖輕輕撫過,

卻好似星火燎原,點燃了一簇簇跳動的光影,

整個人忍不住微微的顫,

應和著他頸間一條一條的脈搏,溫熱灑遍全身。離水許久的魚,

突然被放回了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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