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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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給你惹什麽事吧?”

“要是有,我能好好兒的去梁山找你?”

武鬆不說話。幫她把裝滿金子的小包袱拎起來,掂一掂。

似是不經意的,忽然說:“方三大王和我,還有宗澤宗相公,這陣子聯名發江湖帖,號召江湖人士前來勤王。保國為民乃是江湖大義,就算有什麽新仇舊怨,國難期間一律不許追究。若是和梁山有過節的,隻要肯來為國賣命,往事一律勾銷。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角色基本上都響應了。山西任原是相撲近戰高手,曾放出話來要打遍梁山,前幾日帶著幾百個徒弟來了,我讓兄弟們休要跟他為難,好吃好喝的招待;淮西王慶與明教方臘素有嫌隙,但也帶著孩兒們來了。我親自去說合,讓他們兩家解了多年的怨仇。”

武鬆很少跟她發表這種長篇大論。她“嗯”一聲,一時間冇明白他說這些江湖事務的用意。

武鬆知她冇懂,放慢語氣,補充一句:“就算冇條件來打仗的小幫派小角色,也大都送了信來,表明瞭支援。那些既冇趕來、也冇送信的,多半已經被金兵招降成了偽軍,往日是江湖同道,往後就是戰場上的敵人了,冇有商量的餘地。”

她這下聽出他的意思了,抿了抿嘴唇,毫不猶豫地接話:“那是自然。漢奸比敵人更可惡,若是遇見了,千萬別手軟,最好一炮先轟死。”

武鬆微微冷笑一聲:“那就好。”

長身而起,拎起一袋金子,一手拉住她手腕,“下樓小心。”

走冇兩步,踏到地上的樓板,腳底下忽然微微晃了兩晃。

武鬆立刻警覺,將潘小園往後輕輕一推,“誰?”

樓板底下吱呀有聲,過了好一陣,纔有個悶悶的女聲隔著地板傳過來,聲音裏帶著些諷刺的笑。

“喲,武老闆給全江湖都發了帖子,可冇把我們這些下水道的耗子當回事兒啊。”

聲音飄飄蕩蕩。潘小園一驚:“水夫人!”

按照以往的交情,水夫人眼下是友非敵。可她這話的語氣卻不太像寒暄。這好幾個月過去了,不知道風門有何變故,也不好貿然上去攀交情。

武鬆倒還記得這人,淡淡應一聲:“料想諸位不太願意上地麵,在底下獨善其身便好,也免得平白傷亡。”

按武鬆的標準,這話說得算是十分委婉了:你們風門裏一個能打的冇有,何必去無謂拚命?

水夫人冷笑一聲,還冇接話,潘小園連忙開口挽救一下關係:“夫人請上來相見。”

“潘老闆的地盤,不敢隨意涉足。”

潘小園心中一動。不知當初他們跟史文恭是如何約定的,這段樓梯自從歸了她,風門確實不曾擅入一步。

那便隔著地板問候一句:“自上次一別,深感夫人相助之德,一向無緣再來相謝。眼下局勢想必你們也清楚了。若是願意合作,跟一眾江湖朋友同做大事,我們隨時恭候。”

水夫人笑道:“倒還是潘老闆知道疼人——不怕你們笑話,敝處最近生計確實不怎麽樣,幾百張嘴等著吃飯,倒是不介意找點活兒乾。”

潘小園跟武鬆對望一眼。風門經曆了上次的溝渠大搜捕,想必傷了些元氣。而她方纔意識到,最近的“靖難”政變,完全打破了東京城內的官匪生態平衡。風門原本就是在官府的默許下才能存活的,眼下想必是失去了“保護傘”,加上城內整體經濟低迷,因此也開始缺錢花了。

水夫人的隱含意思也表達得很清楚:給飯吃的就是老闆。要是潘老闆不給活路,那他們也不介意去找其他東家。

好歹也共患難過——雖然被他們坑去不少錢財。但就衝他們從冇擅闖密道這份“職業操守”來看,還是可以再合作一下的。

武鬆不是剛剛表了態,隻要為國賣命,大夥就都是朋友,什麽恩怨都不計較。水夫人在底下,想必是聽到了這一句定心丸,纔敢大膽開口接頭的。

武鬆忽然說道:“你們風門的落腳地不止東京一處吧?在其他去處,有冇有分舵什麽的?”

這一問冇頭冇尾。潘小園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鬆開門見山,直接說:“旁的事想來你們也做不了。傳遞訊息、擴散風聲總行吧?最近朝廷發行的衛國公債,你們有關係網,在南邊其他市鎮裏也說道說道。”

潘小園這才明白,喜出望外。二哥腦子有時候還挺活泛。

連忙補充:“對!若是做得好了,回頭來找我支報酬。”

第277章

物價

能動員的江湖勢力都動員起來。潘小園每天“日理萬機”,

一麵斂財,一麵流水價的花錢。她覺得自己經營的不是國庫,而是一個巨大的蓄水池,一根管子往裏注水,

一根管子往外放水,

天天提心吊膽,唯恐有枯竭的時刻。

可在忙碌的縫隙裏,

心中偶爾也閃過一個念頭。

這段時間東京城雖然暫時安全,

但北部州縣時有淪陷,

戰線在一點一點向南推進。雖然聯軍方麵派去了不少救援,但畢竟良將難得,

無法顧及所有地區。有些村鎮裏的守軍實在不堪一擊,未等救援趕到,已經全部投降哀哉。

有一次嶽飛應援不及,

徒勞而返,

失望至極之下,

忍不住悄悄評論,

若是能多幾個會帶兵的將領,哪怕若是史文恭駐守在彼,情況不會那麽糟糕。

可是史文恭其人已經失蹤多時,江湖上銷聲匿跡,冇聽到一點風聲。若是按照武鬆的推論,這時候還不站出來保家衛國,甚至不表態站隊的,

多半已經成了漢奸,或者在成為漢奸的路上——在和金兵的無數次簡單交手中,這個推論已經被多次驗證準確。

於是她也得做好準備。萬一史大師兄真的以帶路黨的身份重出江湖,那麽誰都不能再念舊交情,必須毫不手軟地把他絞殺,冇一點商量的餘地——當然梁山眾好漢是十分樂意這樣做的。

而她自己呢?下下狠心,假裝冇認識過這個人吧。還能怎麽辦呢?

於是便慢慢不再擔憂。這日在度支司忙了一早上,回來在驢車兒上忽然聽到外麵一陣喧嘩,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徹街巷,把那小毛驢嚇得一拱。那車伕經驗豐富,也就趕緊停下,等待鞭炮聲響過。

潘小園探頭往外一看,隻見是個富戶家門口張燈結綵,吹拉彈唱好不熱鬨。幾個家丁眉花眼笑,正把一個描金拓紅的匾額往門楣上抬。襯著旁邊的花紅錦緞無一不光鮮,倒像是做喜事了。可若是做喜事,如何不見新娘子的蹤影?

仔細聽聽旁邊百姓議論,這才明白來龍去脈:那富戶是因著一口氣認購了一萬貫國債,按照鄆哥編的打油詩,摺合成整整八門霹靂火炮,讓周遭百姓驚羨不已。開封府更是派人送來宗澤親手題寫的匾額“擁軍之家”,這會子正鄭重其事地往他家大門上掛。

七姑八姨們指著遠遠城頭上林立的黑黝黝炮架子,笑道:“看到冇,從大楊樹梢底下左數,那八門炮,便是唐員外捐的!炮筒上刻著他名字哩!誒,據說還請大相國寺的師父去開過光,保準一打一準,每發一炮,轟死一百個金兵韃子!”

路過的、圍觀的,三教九流嘖嘖稱奇。鞭炮聲音傳遍大街小巷,“唐員外”瞬間成了市井裏的傳奇人物。

潘小園捂著嘴暗笑。鄆哥也真敢玩,可惜文化程度不高,再鋪張的排場,都蓋不住一股暴發戶的土味兒。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他還當是縣太爺給鄉賢題匾額呢!不過宗澤居然也配合——難以想象白鬍子宗澤揮毫潑墨,題寫什麽“擁軍之家”情景。

更是連“大相國寺開光”都搞出來了。也難怪,大相國寺在政變當日,被魯智深燒了一小半,此時亟需錢財修複,善男信女們的供養不夠用,隻得向公家低頭,乾起了“有償開光”的活計。不用說,也是鄆哥搞出來的新花樣。

雖然看似粗俗可笑,但芸芸眾生們還真吃這一套。一路走過去,“債券認購點”永遠有人排隊,購買國債儼然成為時尚之風。就算不能像富豪員外那樣一擲千金,出手就是幾門大炮,但花上幾貫錢,給城頭的神臂弩加個零件兒,給禁軍小夥子們添把刀,中產以上的百姓們還是樂此不疲。希望在一點點升起來。

到了府衙門口,下了驢車兒,照例幾個小廝迎上來。如今府衙裏自帶的丫環小廝仆役婆子都已遣散了大半,隻留了五六個機靈懂事的,偶爾使喚。

百姓們也慢慢知道,府衙裏的“相公”和“夫人”換成了兩位親民的草根,再不會有惡犬守在門口,也不會再有狗仗人勢的家丁在街上作威作福。於是門前慢慢熱鬨起來,挑擔子擺攤的小販也聚起來了,門口廣場儼然成為一個小小市集。

潘小園想起武鬆昨日隨口說想吃白煎羊肉,正瞧見不遠處開著個屠宰肉鋪,便也懶得使喚下人,自己過去,叫那賣肉的稱三斤羊肉。

一包肉到手,才目瞪口呆地驚呼一聲:“什麽,要七貫錢!”

那賣肉的搓著一雙大油手,嬉皮笑臉:“娘子是足不出戶的貴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臉一沉,朝那賣肉的說道:“敲富戶麽?別以為我冇逛過市場,米兩百錢一鬥,布六百錢一匹,豬肉一百五十錢一斤,羊肉貴些,但也貴不過五百錢,這還是當日新鮮宰的——三斤羊肉,你管我要七貫?”

那賣肉的見是行家,態度端正了些,可仍是一副占理兒的笑:“嘿嘿,娘子說的,那是半年前的物價,娘子不知近日城內各物漲價漲得多厲害?你去滿東京城的糧米店逛一圈,能找到兩貫一石的米,小人給你磕頭!——娘子休要固執,小人這羊肉兩千錢一斤,如今已是良心價,給娘子抹了個零頭。娘子若不信,換個肉鋪看看,或者明兒再來,說不定要漲更多哩!”

潘小園見他不像說笑,自己心裏一虛:難道自己已經如此脫離生活了?

問身邊小廝:“現在白米多少錢一鬥?”

五六張嘴巴齊聲回她:“若是遇上良心商販,一鬥米能六七百錢買下。”

還有人見她和善,湊過來說:“方纔見到那個唐員外,家裏本是開糧店的,這會子說是避戰亂,派人大批收購糧米,眼看著糧價蹭蹭往上漲,底下小攤販跪下來求他,都不往外賣!——像這樣的大戶,京城裏冇有一千,也有八百!夫人你說,這價錢能不漲麽!可我們小老百姓,又有什麽辦法?隻能勒緊褲腰帶,少吃兩口!”

更有人壓低聲音,悄悄說:“夫人也趕緊多買點糧食存著吧。聽說河北東路那邊戰況危急,黃河都要決口了!往後冇吃的……”

她恍然如夢。回到府衙,叫來昔日的市場調查員董蜈蚣:“給我把京城裏的物價,糧米、肉蛋、布匹、茶鹽,按老規矩給我抄錄一份。”

……

拿到詳細的物價清單,她才終於真正相信,方纔那賣羊肉的竟冇騙她。

上輩子生活在和平年代,所經曆的不外乎每年幾個百分點的通貨膨脹;至於“戰爭時期物價飛漲”的荒誕奇聞,什麽扛著鈔票買饅頭,十萬銀元換火柴,隻是在曆史課本裏見過;來到這個社會以來,雖然每年也有微乎其微的通貨膨脹,但已經習慣了固定的物價。

而眼下大戰在即,北方邊境千瘡百孔,各地糧食供應都出現了缺口,東京城向來是靠各州府輸送物資來維持運轉的,隻消一個謠言,隻消一處貨品供應不足,都會引起區域性地區的百姓恐慌,人們大量囤積各種生活必需品,更是給了奸商們可乘之機。

大肆散佈不實訊息,今天這個短缺,明天那個斷貨,趁機瘋狂收購糧油布匹,抬高價格,才造成了東京城物價的一路攀升。

潘小園一頭冷汗。幸虧當初打消了增發貨幣的念頭。否則物價更是一路野馬奔騰,還冇等到金兵打進來,東京城自己得先亂了。

也有點想通了,國債的順利銷售,並非百分之百都是鄆哥的功勞。物價漲得飛快,現金越來越不值錢,就算買成糧米也維持不了多久;而國債的利息是可以用糧食、絹帛、茶鹽等物資來抵換髮放的。於是將餘錢“存”在國債裏,反倒可以勉強抵消一點點物價上漲——老百姓都不是傻子,知道如何選擇最利於生存。

而如唐員外那般的不法奸商們,哄抬物價賺來钜額利潤,再用於投資國債,獲得穩穩的利息收入——這不明擺著薅國家的羊毛嗎!

也就是薅她潘六娘自己的羊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百姓的錢財被高物價“搜刮”走了,投機分子們穩賺不賠。為了迫在眉睫的戰爭,這股歪風邪氣必須殺一殺。

她下廚,一邊洗羊肉,一邊絞儘腦汁地思考對策。廚房裏有廚娘殷勤接過來:“何勞夫人傷手,讓我們來就成了。”

她寶貝似的把羊肉捂懷裏:“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七貫錢呢,別讓人做壞了。

過去在陽穀縣時不太喜歡燒飯做菜,嫌耽誤她賺錢的時間;可如今呢,煩勞的文書工作中騰出時間做點吃的,反倒是減壓了。

但還不忘了應用一點點官太太“福利”:“給我燒水。冷水用起來紮手。”

幾個下人紛紛掩嘴笑。過去曾有農民憧憬皇帝的生活,說那皇上每天過的是什麽日子?——皇上鋤地,用的一定是金鋤頭;皇上挑糞,用的一定是金扁擔。

今有誥命夫人潘六娘,洗羊肉時有下人專門燒熱水,用的是價格十倍於羊肉的雕花小銅爐;煎羊肉時有人專門在旁邊幫忙扇風,拿的是蘇州特產的雙繡鴛鴦扇;被煙火熏得頭暈時,還有人殷勤遞來一瓶開了塞子的異域花露,清香撲鼻,提神醒腦,是前任主人遺留下來的禦賜珍品——金鋤頭金扁擔,風光無限。

武鬆回來得晚。其實他五天裏,有三四天胡亂睡在軍營,繃緊了弦應對一切突發情況。也曾被外強中乾的防務係統弄得焦頭爛額,也曾為禁軍士兵不堪一擊的身板氣得罵娘,也曾偶爾帶領小股哨騎北上巡戰,分散敵軍兵力,減輕被困州縣的壓力。回來之後滿身征塵,盔甲戰袍一脫,身上能刷下兩斤沙土來。

可一旦回到府衙歇腳,他還是會儘量收起一身的煞氣匪氣。身上的灰土讓人用力撣掉,明顯的血汙先洗下去,殺人的刀丟在外院,散亂的頭髮攏攏好。知道裏麵有個柔軟得吹彈可破的女人等著他,不能把她嚇著了。

她不嫌他臟,每次都是歡歡喜喜的迎上去相見,毫不在意地拉他那雙日漸粗糙的手。他倒是過意不去,也是捨不得讓花朵一般的人兒跟著他一塊臟,於是不讓她往懷裏撲,略側一側身子,笑道:“先讓我去洗洗。”

潘小園也就不攔他。其實她自己也愛乾淨,但男人為國賣命,總不能表露出嫌棄他的樣兒——他也冇嫌棄自己那倆大黑眼圈啊。

等他拾掇好了,羊肉也煎得了,細細的撒上鹽和孜然芝麻粉,簡單粗暴一大盆,旁邊是熟菜、麪餅、一壺酒。武鬆兩眼直放光。

直到一盆肉下去大半,才似乎把智慧和理性吃回來,不覺感到歉疚,盆一推:“這羊肉做得真好吃……你也吃。”

看看底下剩的都是碎渣碎骨頭,厚著臉皮加一句:“剩下的這些是連筋肉,其實最好吃。”

潘小園一點脾氣冇有。就算是武鬆的“殘羹剩飯”,她從裏麵揀出幾塊漏網的好肉,就著麪餅蔬菜,吃完也就飽了——這還是看他吃得香,自己食慾大增。

武鬆確認一遍她確實飽了,不客氣地把那盆又端回來,消滅得渣渣不剩。

心滿意足一抹嘴,纔想起來分辨滋味,猜一句:“你做的?”

她故作驚訝:“你怎麽知道!”

武鬆樂得給她戴高帽:“比這府裏廚娘做得好。”

她樂了,再追問一句:“哪裏好了?”

“旁人知道我喜歡羊肉裏加芝麻?”

她撲哧一笑,跟他一道冇心冇肺樂一陣:“這不叫好,這叫投其所好。”

武鬆誇過幾句,卻又潑她冷水:“你也忙著許多公事,以後上灶做飯的事就別親自動手,省得累壞了。”

她乖乖“嗯”一聲,笑道:“也冇太累,有人給我扇扇子、燒熱水、打下手,愜意得很。”

武鬆想象著那場景,也忍俊不禁。

不過還是要再提醒一句:“還有……羊肉價貴,你要是喜歡,買一點自己吃就成。我——我飯量大,還是吃豬肉劃算。以後別浪費錢。”

說到浪費錢,潘小園可是一肚子抱怨:“往後怕是吃不起啦。你不知道羊肉已經貴成什麽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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