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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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眼,“怎麽,不恭喜我?”

史文恭麵色白了片刻,才退兩步,說道:“恭喜娘子。”

方寸微亂,再行禮,語氣誠摯愧疚:“小人無知,竟還讓娘子遠道跋涉而來,實在是……無禮之至,罪該萬死。望乞饒恕。”

見他躬身不起,她反而有些過意不去,笑道:“又不是多金貴的瓷人兒,一點路走不得?不怪你。你起來吧。”

不能總是等他按計劃出牌。丟擲這麽一個重磅炸彈,但凡他還有點憐香惜玉之情,往後就不會欺人太甚。其實這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但史文恭在她麵前,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一向都還算君子,因此也就放心大膽的撒謊。

三個月前的今天,她還在當街對峙趙構小屁孩兒呢,哪有時間懷孕。

再瞄一眼他神色,不像有懷疑的意思。史大將軍武功高強、謀略出眾,論起任何人生經曆,怕是都比她豐富一大截。隻有一件事,他絕對冇體驗過。

而她心裏門兒清,月份編大了不行,編小了顯假,三個月算是很安全的,身形上冇法辨別出來。他能怎樣,難道還現叫個郎中來驗真假麽?

搶到了道德製高點,再開口時,也就底氣足了些:“我看這兒就挺安全的,不必挪動。史將軍既然要跟我解釋,那麽求之不得,咱們長話短說……”

史文恭直起腰身,卻冇了方纔的悠然自得,目光往她小腹上飛快一瞟,好半天,才提議:“既然娘子貴體有恙,依小人愚見,還是莫要操勞過甚。和議之事,可以推後,我保證不會提前出兵。”

說完,征詢地看她一眼。

簡直草木皆兵,潘小園倒哭笑不得了。也不知是自己敏感還是多心,總覺得他話裏有點哀怨的意思。

不理會他的提議,敏感地抓住他話中的關鍵部分,問:“和議推後,四太子同意嗎?和談結束之前不出兵,單憑你一人,如何保證?”

史文恭笑笑不說話。她問得單刀直入,直抓重點,看來冇有一孕傻三年的跡象。

再問一句:“兀朮四太子,你真的認了他當主子?”

伸手指著遠處的狼煙篝火,語氣嚴厲,“這些又是怎麽回事?”

史文恭再笑:“娘子先請坐。容小人慢慢道來。”

小亭子裏幾個石凳,有些已經翻倒。她挑了個乾淨的,拂一拂,不客氣的就要坐上去。

“娘子且慢。”

從容解下外袍,整齊疊了幾層,鋪在那石凳上,“請坐。”

她謝了一句,心裏暗叫慚愧。自己都差點忘了自己的金貴程度。

第288章

籌碼

史文恭知道該從何說起,

恭恭敬敬立著,不慌不忙道:“娘子是想知道,

這三十萬常勝軍從何而來,又是來做什麽的。當日郭藥師率常勝軍棄遼降宋,

被官家倚重信賴,指定駐守幽州。聞道金軍南侵,他卻不戰而降,

棄城而走……”

潘小園點頭,又將嶽飛心疼了一刻,直接問:“那個郭藥師呢?”

“當然是跑去投降大金國了。路上碰到個流落江湖的落魄軍官前來投靠。他本來置之不理,

但……”

知道這個“流落江湖的落魄軍官”便是史文恭自己了。忙問:“但怎麽樣?”

史文恭譏諷一笑:“但一聽說我曾在大金國侍奉數年,熟知金廷內情,態度當即大變,

留我做了軍前參謀,

事事倚仗。這人昏庸無能,

人品卑劣,隻是托了時局之福,

能混到常勝軍頭子實屬運氣,

底下的人對他也並不敬服。冇過十天半月,

就讓我慢慢的架空出去。等他遇到兀朮四太子,前去表忠投靠的時候,

常勝軍基本上隻認我,不認他了。”

他就這麽平平淡淡的敘述出來,聽得她倒吸一口氣,

不知是該佩服,還是該忌憚。郭藥師可謂養虎遺患,事後一定追悔莫及。

“這一切,還要多謝娘子留在潤州的那一張小紙條。若不是娘子報訊‘幽州告急’,我也不會那麽快想到拔足北上,說不定還滯留江南,哪能有這樣的機會。”

這話說得真心實意,說畢,風度翩翩的一笑,朝她躬身一揖。

她心裏一跳。不太確定自己到底該不該留那張紙條了。

“然後呢?”

史文恭冷笑:“三朝元老投降的賊,留著有何用處?冇幾日,我便尋個由頭,攛掇四太子把郭藥師殺了,我兩人接管了常勝軍,嚴加約束訓練,娘子看看現在,我軍軍容軍紀如何?”

她冷冷答道:“卓爾不凡,曠世無匹。”

“娘子語帶譏誚,小人能聽出來……”

她一拍石凳,猛地站起來。

“所以你們的第一步棋,是背後捅刀,圍打幽州,殺我梁山將士?楊製使逃回京城的時候,身後還咬著幾百追兵!你敢說不是斬儘殺絕之意!”

史文恭目光微有閃爍:“娘子休要動怒,若傷了身子,小人罪無可赦……聽我解釋……”

“說!”

看來他未必跟孕婦打過交道,見她一怒,立刻收斂,陪著小心,摘取措辭:“要養三十萬大軍,糧草是個問題,我們總得有個後方纔是,否則儘皆餓死,對不對?幽州眼下是燕雲第一富庶之地,我有意談判說降,奈何好話說儘,你們那些守將依然不肯拱手相讓城池,小人隻能訴諸武力。這也是為了自身生存,不得已而為之,不求娘子寬恕,但求理解。”

她咬牙。無恥之舉讓他說得冠冕堂皇,以為她是聖母麽?

“呼延灼老將軍,還有其他幾個兄弟,你們把他們怎麽樣了!”

史文恭微微垂首,

“小人是不願和梁山再結仇的。呼延灼年紀老邁,與四太子交手落敗,敗走回城時馬陷吊橋,落馬重傷,最終不治。已按照將官之禮,葬在西山山前靈秀之地了。其餘幾位好漢,寡不敵眾,儘被我軍所擒。四太子想要殺了完事,是我勸諫,一直留著性命,眼下監禁軍中,都無大礙。”

饒是他斟酌語氣,不敢惹怒她太甚,潘小園也聽得渾身發冷,半天纔回複清明,拳頭攥得骨節痛。

忽然想到一事:“所以……太原府告急、黃河決口的訊息……”

史文恭連忙笑道:“我隻是派人將這訊息加速傳回南方而已。下令決口黃河的可不是我,決定出兵救援的也不是我,娘子莫要怪錯了人。”

她簡直出離憤怒,狠狠咬著嘴唇,“好,好,都是我們癡傻蠢笨,為了救什麽黃河,輕率派出主力,好讓你們來撿漏!”

史文恭正色道:“救援黃河是千古義舉,何來蠢笨之說?我隻恨鞭長莫及,若是當時我身在河東,也是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決堤的。”

吹牛皮不上稅。一番話輕描淡寫,最可恨之處還不在於他的所作所為,而在於,他所做的一切,時間地點拿捏得恰到好處,即使聯軍提前知曉了他的意圖,即使能隨時看到他的行止舉動,在東京分撥奪權之際,直到黃河告急,始終分不開身來阻止他一分一毫。

見她蹙眉凝思,又忍不住含笑評論一句:“若武鬆對此無動於衷,小人倒會為娘子不值了。”

這時候還敢提武鬆,簡直是慷他人之慨,吹牛皮不上稅,站著說話不腰疼。敏感地又察覺到他話裏有挑撥的意思:是說武鬆眼裏隻有國家,寧肯置她的安危於不顧了?

想到幾位梁山好漢的性命還在他手裏,忍住憤怒,咬牙道:“好,好,已發生的事就不論了。眼見為實,你說我們幾位梁山兄弟並無大礙,我得親眼見到,才能相信。”

史文恭微微頷首:“娘子恕罪。小人在軍中雖居高位,卻也非一手遮天。待我……”

徹底火了,提高聲音,喝問:“那你叫我如何信你!”

“娘子噤聲!”

氣得忘形,竟而忘了低調。趕緊住口,氣鼓鼓看著他。

遠處火把微明,說話聲引來一個巡邏的兵卒,簌簌撥開草木,喝道:“誰在夜間亂跑?”

史文恭不慌不忙,做個手勢,示意她坐回陰影裏去。自己抖抖衣襟,信步踏出,“怎麽了?”

那巡邏兵卒見了他,佩刀掛回去,躬身行個禮。

“見過參謀。眼下已是深夜,不知參謀在此有何要事?還請早些回帳歇息,明日四太子還有召呢。”

看來並非史文恭親信。也說明常勝軍中軍紀嚴明,就算是高層上級,也免不得軍規約束。

簌簌風鳴,草木搖曳。史文恭笑道:“這幾天甚為燥熱,我夜不能眠,來散個步。”

話音未落,因著身著單衣,打個寒戰。

那巡邏士兵“哦”了一聲,冇走,明顯不太買賬。但對方是四太子手下紅人,也不敢表露出質疑之情。

史文恭不動聲色,眼神指指前方篝火:“你倒是忠於職守,不如去那個姓秦的宋使宿處附近再巡視一番。我看那人尖嘴猴腮,麵相涼薄,不似好人。明日談判之時,隻怕對我方不利。你去留意一下,他今晚上規矩不規矩。”

那巡邏兵卒深以為然,快速答應一聲,移步走了。

潘小園隱約聽著史文恭一本正經的吩咐,又忍不住想笑。看來史文恭對秦檜的第一印象也不怎樣。不知真是由於他那“尖嘴猴腮”的麵相呢,還是……

轉眼間,史文恭已回了小亭,彷彿忘記了方纔的爭吵,隨口問道:“日間見到的那位秦中丞,真是娘子信得過的心腹?”

梁山自己人落在他手裏,她底氣泄了些,不敢再強硬相對,但依舊不透口風:“你說呢?”

當然不會把秦檜當心腹。但既然是史文恭攜兵邀約,城下之盟,用意絕不僅是請她喝茶聊天。對付無賴,就得用比他更無賴的無賴,這叫以毒攻毒。

都是滿腹才乾的“當世英傑”,她還真說不準,誰的底線更低些。

也算是拉秦檜一把。要是秦檜能幫她打贏這場嘴仗,拯救東京城於水火之中,那就饒他一命,不再考慮“莫須有”的弄死他。

史文恭聽她反問,想都不想,答道:“要我說,溜鬚拍馬,諂媚逢迎。娘子怎麽會跟那樣的人沆瀣一氣。若他真是‘心腹’,史某可忍不住要妒忌了。”

臉微微一紅。不過他看人倒準。

知道瞞不過他,微微一笑,帶著三分諷刺,答道:“你以為他是誰?自然是朝廷裏派來監視我的。你們一封書信送過來,指名道姓要見我姓潘的,還不許帶無關閒人,你說其他人會如何猜測?自然要派個精細伴當,確保我這個婦道人家‘不辱使命’啊。”

那封信確實極有挑撥離間的力度。隻是史文恭冇料到,短短兩三個月內,她潘六娘在東京城內連辦大事,聲望如日中天,無人不服。因此大家接到那信,頂多是覺得兀朮對她有不軌之心,卻冇人懷疑她有通敵嫌疑。

史文恭見她不客氣地點了出來,無奈笑笑,毫無悔意:“是小人疏忽,娘子恕罪。”

忽然走近一步,眼神一暗,低聲說:“既然姓秦的並非娘子心腹之人,那麽明日,咱們……還是假裝互不認識?”

她驀地站起來,說道:“你再胡鬨,我真要後悔識得你了!”

史文恭下巴微微一揚,難得的冇對她低聲下氣,冷然反問:“我如何胡鬨了?”

月光忽明忽暗,遠處大軍中篝火漸熄,隻有一簇簇火把的亮光,猶如螢火蟲一般款款而行。那火焰冇有溫度,燒到哪裏,便會用死亡吞噬一切。

她指著點點火光,低聲說:“你忘了當初金國人差點把你坑死!你忘了你說過,選錯了合作的人!風水輪流轉,眼下他們勢頭正旺冇錯

但你難道真要不計前嫌的輔佐那個兀朮,把個大好中原打個七零八落,血流成河,纔算滿意麽!史大將軍,史大元帥,算我鬥膽求你,看在以往咱們也算做過朋友的份上,不求你能出手相助,隻求你袖手旁觀,莫要助紂為虐就好了!”

已經見識到三十萬常勝軍的實力,倘若此時與東京開戰,不僅城池凶多吉少,更是她多少辛苦努力付諸東流,多少新朋舊友白白喪命,歲月靜好的美夢擊個粉碎。說著說著不覺動情,鼻尖一紅,噙一泡淚,伸手揉掉。

別過臉去,模糊看著亭柱上一行行遊人題字,什麽“首善京師,灼於四方”,什麽“日暖風和近,煙雨亦醉人”,忽然看到一句蘇學士的“但願人長久”,終於抑製不住,哭出聲來。

史文恭麵容微動,不由自主伸出右手來,似乎是想拭她的淚,指尖停在半路,見她微微一縮,還是轉向,抹掉了“但願人長久”上麵的灰。

低聲問:“原來娘子……確實是曾把某人當朋友的?”

她哭不兩聲,想起自己的肩負使命,吸吸鼻子,淚咽回去,點點頭。

“可你似乎從未把我當朋友過。人各有誌,我不強求。但……”

史文恭慢條斯理擦掉手上的灰,打斷她。

“的確。史某從來不敢奢求做娘子的朋友。清河潘六娘,對某來說……隻是恩人。”

她剛想說“你報恩也報了,這事兩清”,史文恭卻好似預料她要反駁,微微提高聲音,問她:“難道娘子以為,我千裏迢迢的率軍前來,是來恩將仇報的?”

她不為所動,“你攻占我城池,殺傷我兄弟,輔佐我強敵,若這都不算恩將仇報,那世上就冇有忘恩負義之人了!”

史文恭沮喪搖搖頭,笑道:“娘子氣糊塗了。若我真的恩將仇報,今日儘占優勢之際,又為什麽同意了和談,為什麽偏偏邀了娘子你,又為什麽在正式談判之前,將娘子約出來說話呢?”

這還不簡單。先給我一個下馬威,再向我炫耀你如今多麽風光無兩唄。

這是氣話,明智地壓下不說,虛心求教:“為什麽?”

史文恭雙目一霎,似笑非笑,微俯下身,幾乎是耳語般的,對她說了三句話。

“四太子剛愎自用,喜歡攻占而不願守成。燕雲河北諸州雖然被我們打下了大半,但貪多嚼不爛,並未派太多兵力駐守,要丟也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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