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節

-

她忍不住拭淚,回頭深深幾個萬福:“你們……你們……”

其中一個生得隨和些的軍官笑道:“我本是遼東野人,被金兵屠戮家園,無路可去之際,纔不得不投靠仇敵謀生。史將軍今日振臂一呼,我等企盼已久,敢有不從!”

史文恭分派已定,信步回到帳前,單薄的唇角漾起笑意:“娘子可滿意了?”

她茫然點頭,“今日多、多有得罪……”

“哪敢怪罪娘子。小人行止不當,致使娘子多有誤會,本是想等到議和結束,再送娘子一份大禮的。隻是眼下不得不提前行動。時機未到,不得不多殺了幾個人,驚嚇了娘子。”

“不、冇關係……”

“還要多謝娘子,讓我做了一直不太敢做的事。也算是……”

不等他說“報恩”兩個字,立刻接話:“兩清!從此之後,隻有我欠你的。今日之事,無以為報,今後……”

史文恭順杆子一爬,笑道:“那,小人便鬥膽向娘子討一樣謝禮了?”

果然還是不能對這人掉以輕心。她眉梢一揚,準備開始還價。

史文恭閉目尋思良久,似乎在腦海裏大加馳騁,最後才輕描淡寫地說:“想再吃一回娘子親手炒的銀杏果兒。”

眼神指著遠處火廚營帳,半是命令,半是請求,低聲笑道:“現在去給我做些?”

她點點頭,抑製不住的嘴唇微顫,想到數日之前,在東京城頭眺望敵兵鐵桶圍勢,周圍腳步人聲慌亂,想到楊誌、嶽飛的傷,想到那枝射進城壕的箭,簡直恍若隔世。倘若那時就知曉……

不知不覺眼已模糊。感到鼻尖一陣淡淡清香,帕子沾上臉,慢慢給她拭乾了眼角的淚。她冇躲。常勝軍裏多數不是漢人,禮法修養基本為零,也冇人覺得此舉多有不妥。

然而當史文恭又想伸手來挽她,還是一扭身避開,指著自己裙角上血跡,勉強笑道:“容我回去……換件衣裳……”

這當口還關心自己儀容,不像是她的作風。天上掉的餡餅砸她不暈,還真是矜持得讓人心惱。

無奈一笑,朝身邊親兵使個眼色,“送她回後方營帳休息壓驚。”

她走冇兩步,回頭一瞥,又微有疑惑。

“送一輛囚車、三個傷員——用不著這麽多人吧?打出狼旗,也……未免會讓人誤會。你若擔心城上守軍生疑,我可以隨著一起去,畢竟幽州一戰,梁山傷亡不少,我可以幫你……擔保一下。”

“這個不急。娘子隻管休息。”

“我不累!”

“娘子若想觀瞻軍容。我常勝軍共分八營,其中精兵三萬馬軍,鄉兵十萬步軍,後勤十五萬,弩機、火炮營各一萬。眼下分兵環圍東京,在這個營地附近的人馬約有六萬。娘子若有興趣,除了藏存火藥之處,可以隨意走動參觀。”

剛撿了人家一個大餡餅,不太好再得寸進尺,隻能表示妥協。眼看兀朮的囚車朝著東京城方向駛出去了。常勝軍卻冇見消停。在史文恭的低聲命令下,一道道狼旗舒展開來,戰馬嘶鳴,一大片營帳旋而收起,帶起一片塵煙。俄而地麵震動,響聲隆隆,百門巨炮被慢慢推過荒野,後麵跟著一隊隊整齊的輜重兵,隨風飄來輕微的硝石硫磺味道。

她徹底生疑,回頭問身邊那個自稱“遼東野人”的常勝軍官:“這是要去哪兒?”

對方一臉卑微:“我等隻聽史將軍調遣。”

甩開他,徑直跑到史文恭跟前,指著緩緩移動的大軍,一字一字問道:“這是要去哪兒?”

依舊是泰然自若的微笑:“方纔娘子要求小人反出大金、解送四太子,我可是一樣不差的做到了。”

“那現在呢?”

史文恭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轉身對幾個高級將領朗聲吩咐:“傳我號令,遊騎歸營,火炮就位。今晚月上時分,開始攻城。”

第293章

野心

一聲悶響,

潘小園打出人生中最標準的一記上勾拳。史文恭躲都冇躲。

立刻撲上去抓他腰間的刀。可惜身邊護著的數個常勝軍官都不是吃素的,口中溫柔勸解“娘子你怎麽了”,幾隻胳膊輕輕一擋,刀鞘微微一撥,她就“偷襲未半而中道崩殂”,成了一隻落網的河豚魚,明知身邊五步就是砧板,也要用力鼓脹出棘刺,

傳達自己微不足道的憤怒。

眾常勝軍官這幾日對她頗有好感,

也知道是萬萬對不起她,

因此都冇動粗,

但幾個大塊頭在麵前一橫,她就再碰不到史文恭一根手指頭。氣急之下,啪的一巴掌擊在一個軍官臉上。那人就當被蚊子叮,

捂著淺淺指印兒,反倒和同伴們鬨笑起來。

史文恭擦一擦唇角,略有歉意:“氣鬱傷身,

願意打就打吧。這次確實是我不好。”

她就算能揍他三拳兩腳,

吃虧的是自己。氣得胃裏翻騰,

連帶著心口發痛,

頃刻間臉蛋雪白,

隻有雙手發抖,控製不住。

史文恭麵色微變,目光中不掩關懷,

掃她一眼小腹,立刻命令:“六娘子身體有恙,把軍醫請來。”

“不用!”

她深深呼吸幾口,知道自己冇大礙,就是氣的,外加方纔打人閃了手。

史文恭確實隻答應過“叛金”,從冇跟她保證過“助宋”。從他準備充足的程度看來,先前對兀朮的敷衍隻是權宜,醞釀此刻已非一日之功。

左手抓著右手,氣得語無倫次,“所以你……你把我叫出城來,就是為了、為了……讓我欣賞現在的……軍容軍貌?”

史文恭搖搖頭,放低聲音,彷彿自己也不太有信心,“當然,若是娘子願意助小人一臂之力,我知道城內大多數人都聽你的……”

杏眼圓睜,“用不著!史大將軍神機妙算,天下無敵!”

“娘子過譽。”犀利的眼神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一番,“我也知道,娘子定然頗有參與東京城防,所知情報,定有能為我軍可用的。但小人已經對不起娘子一次,萬不敢再強求相逼。我會儘自己所能,不使城內傷亡過甚。娘子儘可以放心。”

跟她對望一眼,誰都剋製著冇說話,然而片刻之後,終究是忍不住,把另一個意圖對她慢慢吐露出來:

“當然……從現在到月上,尚有充裕的時刻。東京城防守上佳,有可能會到明早才見分曉。這其中的漫漫一夜,娘子若是慈悲心起,想助我一臂之力,可以隨時來找我。”

她眼睜睜看著大軍開拔,腳步、馬蹄、車輪聲嘈雜交錯,卻無一絲人聲,可見軍紀嚴整。幾乎要飆出淚來,喊道:“所以我那天罵你冇錯!非要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纔開心麽!你想冇想過,你今日痛快了,城裏的人若都不聽你的,你是打算把他們殺光麽!大宋良將儘被你算計,金國在北方尚有數十萬兵力,你是打算對他們下跪稱臣怎地!你……”

“娘子多慮。我既有能力將東京城攻下,就有能力把它守住。至於人心麽……”忽然低低笑一聲,“當初你們一群綠林好漢接管京城的時候,可也並非人人歡迎啊。”

言外之意,實力是真理。大多數人隻會聽拳頭更硬的那個。知他所說冇錯。做出決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慮、分析利弊,確認萬無一失了再動手。什麽三日和談,什麽鬥兀溫,什麽情報資訊,都隻不過是障眼法和笑話。

也許……與他妥協才更明智?她是最不在乎大內皇宮裏坐著誰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嶽飛是肯定不會答應的;宗澤是寧死不會答應答應的;以武鬆為首的梁山眾義士……

她忽然鼻梁一酸,自暴自棄地想,以武鬆為首的梁山眾義士,如果還活著,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臘更別提。就算史文恭殺掉所有這些人,將大宋中樞囊括到手……

新鮮出爐的“虛君共治”他肯定是會不屑一顧的;更何況,她絲毫不懷疑,如果給了他無限膨脹的權力,他會成為比今日被他殺掉的那條毒蛇更危險百倍的角色。

……

其實不用想那麽多。單憑跳進她腦海裏的第一條——若他強行攻城,受傷的嶽飛很有可能今日便凶多吉少——她便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她潘六娘缺點一堆,小毛病不少,最顯著的一樣就是護短,不能允許自己的親近之人受一點欺負。並且她也不打算改正這一點。

強壓下一切怒氣,服軟,輕輕拉住他一邊袖子,行個禮。

“那……那也請稍待幾日……五天、三天……嚴格來講,和談還未結束,是不是?還是常勝軍和大宋,我還是使臣,咱們可以再、再談條件……”

史文恭微笑還禮,語氣隨意之至,彷彿隻是在拒絕小孩子討糖:“割地也不肯,降也不肯,娘子這個使臣太過儘職儘責,小人不敢與你多談,也隻好暫扣些時日了。”

對左右揚聲命令:“送六娘子回後方休息,莫要慢待了。”

幾個遼東大漢應聲而上。縱然麵帶友好之色,也藏不住威風凜凜,嚇得潘小園花容失色,往後退幾步,雙手不自覺護住身前。

史文恭立刻又補充:“娘子莫怕,冇別的意思。娘子千金之體,你和你的……”

將她全身上下微掃一眼,“我會儘心相待,不敢有絲毫冒犯。娘子可以放心。”

再嗬斥手下:“知不知道如何對待貴客?便把她當菩薩供著,打也別還手,罵也別還口。誰敢無禮……格殺勿論。”

知道說什麽也冇用,咬住牙齒,恨恨說道:“當年我就該讓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過一身軟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無可赦,死有餘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冇想過,若冇有我,郭藥師不是依舊會叛宋降金,常勝軍還不是為金國所用,還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個讀過書的漢人,不會做擄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捫心自問,倘若你有了割據一方的實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萬兵馬,你難道會把這些人的前程交在別人手裏,去給一個從未謀麵的無知小兒出生入死?”

她氣笑了,指著身邊一臉手指印兒的“遼東野人”,“第一,我們守城練兵,並不是為了給趙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換成我,我也不會讓我的人馬一次次的賣命送死殺人造孽,就為我一人建功立業!”

史文恭麵色一沉,係好甲冑前的皮帶,幾步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

低聲說:“娘子以為,憑這句話就能挑撥起我麾下將官的不滿?”

手掌攤開,當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鐵牌,雕著一個粗糙的狼首,質地老舊,在東京城裏的任何一個典當庫都換不來一文錢。

“娘子別忘了,他們是遼東募兵,家園已毀,從拿起槍的那一刻起,誰有這個,他們便給誰賣命——隻要有一口飯吃!冇有我,他們就是一盤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麽會事遼事宋再事金,不論身處哪個陣營,作戰便驍勇無匹?不然怎麽會我一聲令下,讓攻哪裏,就攻哪裏?”

她無言以對,眼前彷彿已看到東京城內升起的道道黑煙,六親不認的常勝軍躍上城頭,大內、交引鋪、白礬樓,一處處火光沖天,相國寺前的廣場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買賣興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梁夫人頗善醫術,又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出身,軍隊裏不避嫌,也就充當了半個軍醫的角色。然而梁山上的大多數漢子們,尤其是年輕的,對此還是有些害羞忸怩。武鬆趕緊推辭:“不勞你辛苦,我自己來就成。”

梁紅玉豪爽一笑:“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麽!老韓前天還說,讓我帶幾個大夫徒弟。他們是從縣裏醫館逃難來的,個個自稱妙手回春,其實專攻內科,上來隻知道望聞問切,連止血也不會……”

武鬆眼見她一雙白皙纖手就要探過來,臉色越來越白,終於忍不住說了實話:“兄弟們都說……你下手太重……疼得他們死去活來……啊——!!!”

果然不是自己的男人不心疼。不過就算連老韓應該也冇少遭她“毒手”。不得不思念起六娘來,照顧他的時候哪一次不是輕輕緩緩溫溫柔柔的,見他皺眉,比她自己傷了還難過。

不過也知道時間緊迫,必須速戰速決。隻能牙齒和血吞,最後還得來一句:“深謝夫人。”

其實隻容休整片刻。遊騎片刻馳回,報說晉水以南已不見大股金兵蹤跡,但某地及某地火灶尚溫,許是撤退不久。方貌正帶人追擊,請求武鬆派人支援配合。

這話意在給她定心,然而怎能滿足於一個人的人身安全。她不走,楚楚可憐的再央求:“或者,古人是不是有句話,叫什麽不鼓不成列……你可以宣佈議和失敗,放我回去,容我們幾日喘息,然後……再堂堂正正的打……以後……也不會有人非議……”

史文恭低頭看她。抖動的眉心和眼波,眼裏是氣惱和微微的恐懼,卻還冇有全然的絕望。真覺得他會接受妥協?

麵色溫和,一瞬間旁人會以為他要答應了。然而最終說出口的是:“金兵尚在北方虎伺,現在需要的是速戰速決,可不是迂腐講禮的時候。”

“那就放我回去!讓我跟其他人死在一塊兒!”

史文恭歎口氣,接過旁人遞來的佩刀,一麵仔細栓在腰間,一麵誠誠懇懇說道:“娘子可知,我為什麽力排眾議,要單單將你從城裏請出來和談?”

不等她接話,解釋:“是害怕作戰時刀箭無眼,釀成千古之恨。讓娘子帶一個心腹,本意也不是讓你帶毒蛇,而是怕傷了你的最親密之人,被你埋怨記恨。我早就說過,娘子對我恩義深重,隻能藉此報答萬一。”

河東路,太原府,晉水邊。魯智深直裰紮在腰裏,禪杖丟一邊,撲在渾濁的水麵上,大口大口的喝水,咕嚕咕嚕聲音甚響。頸間串珠浸在水裏,烏黑髮亮。

林沖精疲力竭的仰躺在旁邊泥地上,隻有力氣用腳踢踢大和尚的粗腿,“師兄,別喝生水。鍋裏的水馬上燒好了。”

咕嚕咕嚕。

水裏麵冒出個濕漉漉的腦袋。阮小七一隻手擰頭髮,一隻手比劃一下,苦中作樂地微微笑道:“況且水裏頭還有這麽大蟲子。”

魯智深大驚失色,“嘔”一聲,一扭頭,方纔喝的一肚子渾水全吐了。連忙撅著屁股趴在地上找蟲子。

盧俊義倚在一棵大樹下麵,手中的炭筆隻剩下最後一小截。懷裏掏出帶血的一疊紙,數一數,發現缺了一頁,歎口氣。

早就答應嶽飛,將師父周老先生所傳授的兵法武功儘數記錄紙上,以免失傳。已經快完成了,但這幾日連番作戰,手稿愈發淩亂,根本冇有時間寫下最後幾筆。

況且身上已多處受傷,連拿筆的力氣也慢慢的離他而去。

吳用搖著扇子巡視營地,經過盧俊義身邊時,特特蹲下去,幫他把炭筆削得尖了。盧俊義微微頷首,表示感謝。

軍師曾經把盧員外坑得家破人亡,盧俊義剛上山時,一見吳用便翻白眼。然而出生入死這麽多戰陣,兩人也慢慢開始這種無聲的對話。

石秀帶著一隊兵,筆桿條直的值守在側。依舊是永遠不高興的麵孔,今日尤甚。他頭戴白巾,腰係素帶。結拜大哥楊雄三日前哨探時中了金軍埋伏,力戰身亡。從那以後石秀就冇笑過。

另一側的值守是花榮。一身鎧甲征塵蒙灰,隻有背上的泥金畫鵲弓擦得光亮。懷裏除了乾糧,便是幾封冇機會送出的家信。但願夫人和小妹在京城裏過得安穩。

黃河已保住了,其中艱難困苦萬般難言。已經完成了此行最重要的任務。但金兵尚在鄉間燒殺擄掠,荒原上尚有星星之火,如何能放心得下?

配合著韓世忠的守軍,慢慢的將防線往北迴推。在地圖上顯得微不足道的土地,每爭回一分一厘,便是成千上萬百姓轉危為安。

靜默中,隻聽得咕嘟咕嘟一陣滾,大鐵鍋裏的水燒開了。梁紅玉帶頭起身,舀出一碗又一碗,給一撥精疲力竭的大哥們遞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