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節

-

若是放在半年前,趙佶君臣執掌大內的時刻,這個計劃連想都冇人敢想。若是誰敢在朝堂上提出來,一半朝廷大員得嚇得哆嗦,另一半怒斥說話的居心險惡,竟然膽敢將聖上的安危當兒戲,還不趕緊治罪。

然而時過境遷,主事的換成一乾赤膽忠心主戰派,連同天不怕地不怕的各路土匪,縱然是萬分看不慣史文恭的,也隻能說一句:“此計甚妙,就是毒了些個。”

潘小園更是一力主張支援:“這叫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

總結得淋漓儘致,冇人駁得了這十二個字。

武鬆輕輕捋著身邊人的鬢發,心中閃過無數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念想,卻不時被牽掛時局的心思打斷。

低聲對她說:“我問了大夫,估算時日,等金國皇帝禦駕打到黃河之時……”

戛然住口,攬住她輕輕向後一躍。潘小園隻覺得什麽東西從眼前嗖的飛過,叫道:“二哥……”

武鬆見她無恙,氣不打一處來:“誰在這兒練暗器呢!出來讓我揍一拳!”

繞過一座假山,隻見一綠一藍兩個人影。穿藍的一回頭,居然是瓊英,手裏頭還握著一顆石子,有些心虛地笑道:“武鬆大哥啊。”

而那穿綠的顯然冇注意到方纔武鬆那聲怒吼。坐在一棵大樹根上,揚頭看著遠處一塊嶙峋太湖石,猶然一板一眼說道:“這次,有進步,再瞄準,前方,上數,第三個,窟窿,注意,手眼配合……”

說到一半,也意識到後頭有人,轉過身,大大方方打招呼:“大哥,嫂子,天這麽熱,你們還,出來啊。”

潘小園早不計較那顆飛來飛去的石子,忍笑問道:“你們來做什麽?”

瓊英有些臉紅,囁嚅說道:“俺們……這個……在切磋武藝。”

說著斜看了張清一眼,等他表示肯定。

張清卻不給她麵子,淡淡道:“不是切磋,是我教她。我的傷,不知何時,能好,隻能,現收,徒弟。到時,給我,爭光。”

瓊英怒道:“誰是你徒弟!”

潘小園和武鬆對看一眼,有點想笑。張清在黃河一役中受了不小的傷,回來的時候裹得像粽子。瓊英打著“江湖兒女,同氣連枝”的旗號冇少去照顧。眼下大戰在即,張清口裏說是擔心他的一手暗器絕學到時無從顯擺,其實也不過是怕自己不能及時傷愈,想多儘一份力而已。

而艮嶽裏這些崎嶇嶙峋、四處漏風的太湖石,無疑是最好的練功靶子。瓊英方纔一揚手,石子直接從太湖石中間的一個窟窿裏穿過去,打下了後麵鬆樹上一顆鬆果兒。

潘小園自然知道該給誰幫腔,笑道:“自然不是收徒,你倆流派不同,隻能叫取長補短——瓊英妹子,剛纔那一下得有幾十斤的勁兒吧?你再給我演示下。”

瓊英微微低頭,咬著袖子笑道:“不打了,不打了!俺是不知道嫂子你在,冇得嚇著你!不過——嗯,武鬆大哥的孩兒,也是個小大膽,這點驚嚇也能受得住,是吧,嘿嘿。”

趕緊點頭:“無妨無妨。你倆接著練。二哥,咱回去,我累啦。”

回去的路上,依稀聽得兩位暗器高手互不相讓的鬥嘴。

“好徒兒,這一下,力道不錯,再接再厲……”

“誰是你徒兒!”

“為師,十分,欣慰,再傳你,兩句,口訣……”

“姓張的,看在你受傷的份上,奶奶不跟你計較,但你再叫一聲徒兒,俺、俺不學了!……”

“……”

“別不學。到時,危險,你可以,救我。”

“……”

還冇走出艮嶽的舊圍牆,隻聽路邊又傳來叮叮噹噹的習練兵器之聲。兩個十幾歲健壯少年各持一杆木槍,揮舞交鬥,汗珠在陽光下灑成一片。

樹蔭下矮凳上,楊誌手搖蒲扇,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木槍走勢,忽而蒲扇一揮,叫道:“停!”

兩個少年立刻收勢,齊齊一躬身:“師父有何教誨?”

楊誌重傷未愈,最近又添新病,憔悴之餘,鬢角已生出根根白髮。抬頭看一眼艮嶽壽山上的連綿奇石,忽的想起當年押送花石綱的情景,記憶已有些模糊了。

如今也算是功成身就,隻是不知,此生還有冇有策馬揚鞭、萬夫莫敵的時刻。

“楊家槍法”獨步天下,原本是傳男不傳女的家傳絕技,但此時大戰在即,楊誌自己尚無兒女,深思熟慮之下,終於決定打破陳規,在軍中挑選資質良好的後生,毫不藏私的傳授出來。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幾個徒兒進步神速,也讓楊誌頗感欣慰。

楊誌出神許久,遠遠看到武鬆駐步,放下蒲扇,拱手跟他打個招呼,思緒纔回到現實。

眼望兩個徒兒,伸手接過木槍,慢慢開始指點:“前幾十回合拆得還可以,最後那幾下,可有點不像話了。切記槍打一條線,手要穩,不能急躁……”

短暫的和平中暗潮湧動。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準備著最後一戰的到來。

靖康元年九月,西夏降金,約定與金共同攻宋,以換取天德軍、雲內、橫山等地的大宋國土。十月,金夏聯軍整裝待發,開始往黃河行進。

第300章

身契

他年若還淩雲誌,

敢笑黃巢不丈夫!

跟在他後麵的,竟是一乘兩人小轎。轎伕剛放落地,

玳安殷勤一掀簾兒,

嘻嘻笑道:“娘子,請!”

西門慶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張了。娘子這般嬌生慣養的人物,哪當得道上風塵沖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驚,

還是請娘子上轎,

力夫自認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園張口結舌,

看看轎子,

又看看玳安,趕緊擺手:“不,不必了吧,也冇多少路,

可以走的……”

但西門慶往那一站,

比她高上一個頭的大男人,氣勢上先完勝一籌。再加上一個玳安,

點頭哈腰的不由她不從。兩個轎伕立在路中央,

笑嘻嘻的看戲。再推辭兩句,

路上已經有行人開始側目了。

西門慶不慌不忙地壓低了聲音:“娘子難道是方纔驚嚇過甚,

走不動了?是不是得讓人抱著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請上轎子,

轎簾放下,

身子一晃,飄然如在雲端。轎子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專享,她依稀聽到轎伕在外麵大聲吆喝,

讓其他行人讓開。

禁不住臉上一陣陣的燒,不知是難為情,還是尷尬,還是別的什麽。西門慶的背影,怎麽居然和武鬆那麽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為什麽西門慶見到自己會如此殷勤?為什麽他的語氣好像……兩個人已經你情我願了似的?

根據現有的資訊,穿越之前,潘金蓮和西門慶隻見過一次麵。六姐兒用叉竿下簾子,失手打到了西門大官人,連忙道歉。而西門慶呢,也從這位妖嬈小娘子的臉上看到了機會,這纔有之後拜托王婆牽線的一係列計劃。

可叉竿事件發生的時候,六姐兒正傾心於武鬆,盤算著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現在她明白了。她幾乎可以還原那一幕了。潘金蓮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等武鬆回家,順便先把簾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個人身上。潘金蓮定睛一看,失聲叫道:“啊喲,叔叔,對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頭,看到的就是一張又心疼、又歉疚、又帶著些許嫵媚的俏臉。

而潘金蓮呢,發現認錯了人,一定是飛紅了臉,趕忙低頭道歉,留下一抹讓人難以忘懷的嬌羞,讓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現在,這個認錯人的烏龍,讓她潘小園又犯了第二次。難怪西門慶見她主動跑過來求助,立刻便是一副驚喜萬分的表情。

轎子外麵是擦擦的腳步聲,玳安的聲音傳進來:“娘子可還好?座位可還舒適?”

潘小園強擠出笑來答應。這轎子一坐,自己對西門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論,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為,居然讓她頗為受用。平日裏,武大隻知道拉著她求嘿嘿嘿,何曾有過這般嗬護的舉動。更何況坐轎子這種不經意間的炫富,這麽晃晃悠悠的顛上一小會兒,怕是要顛掉武大半天的營業額……

潘小園甩甩頭,自己給自己一個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劇本,幾乎要對他動心了。

從她假裝受傷,拒絕王婆的裁衣請求,已經過去了四五天。計劃有變,王婆必定已經通知了西門慶。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傷。

既然如此,方纔他為什麽又會無意“發現”她的傷勢,並且大驚小怪地推論一番,以顯得他絲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一幕可千萬別讓武鬆瞧見,平白生出什麽莫須有的罪名。

但西門大官人顯然對此也早有準備。潘小園悄悄撩起小窗簾子往外一張,便看到剛剛處理完案件的武鬆迎麵走過來,見這轎子行得晃晃悠悠,隻當是哪家大戶的宅眷,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還靠邊讓了一讓。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發了轎伕,說大官人事情忙,已經先回去了。又變出來一個白瓷瓶,打開蓋子,一縷清香,笑道:“這瓶燙傷藥膏,是小的剛跑到德信堂贖的,娘子收好,每天記得用——千萬別用街頭赤腳郎中賣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說畢,瓶子往她手裏一塞,躬身告辭。

潘小園隻得收了。西門慶方纔那麽殷勤霸道,現在居然找藉口走了,冇有把自己送到家,還真有點意外。

隨後給自己敲警鍾。玳安有幾條腿,能這麽快跑一趟德信堂?燙傷藥許是早就準備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氣。不用白不用。前幾天燙的那個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畢竟還有點痕跡,打開繃帶,抹一點試試,清涼舒適,還真不賴。

當天晚上,武大家裏出現了難得的和諧氣氛。鎖上門,點一盞燈,四膝相湊,錢袋嘩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雙大眼加一雙小眼,四隻眼睛都是發光的。

過了好久,潘小園才低聲道:“數數啊。”

武大像聽了聖旨似的,噯了一聲,撲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頭開始扒拉。半晌,抬起頭,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說:“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見西門慶,心裏的那點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銅錢壓下去了。潘小園抑製不住興奮的神情,用眼神指著那錢,道:“我說什麽來著?”

武大得簡直要從椅子上跳出來了,語無倫次地說:“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勞,娘子最聰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會說出“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之類的成語。可惜他肚子裏詞匯有限,翻來覆去的隻是“娘子真好”之類。一麵說,一麵用力地數那錢,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來。

十扇籠豬油炊餅,一共二百個,價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讓潘小園自己吃了一個,免費品嚐送出去十個,又給鄆哥免費提供一個,其餘一百八十八個炊餅,賣得一個不剩。以往武大隻能收回一兩百文的現錢,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業績。雖然不是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筆,但起碼,收支平衡了。

至於為什麽兩文錢一個的炊餅,最後卻賣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數……潘小園決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冇誤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著那錢嘿嘿嘿的樂。潘小園最後還是不得不給他潑了一點點冷水:“那個,有人賒賬嗎?有幾個?”

武大連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個圈圈叉叉的賬本,一個個的給她數。邊數便自己奇怪,怎麽好多熟悉的名字都冇上榜呢?平日裏總是不帶現錢的那個朱小官人,聽說付現錢有折扣,居然從綢衫縫兒裏掏摸出幾文錢,一臉驚喜的神情,說是家裏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裏麵的。而那個已經欠了一屁股賬的馮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轉了回來,老下臉皮,到街對麵的肉餅攤上“賒”了十文錢——一次漂亮的債務轉移——過來買走了最後的六個炊餅,滿意地回家了。

潘小園臉色一變,叫道“等等。”

武大一個激靈,趕緊住口。

“你給馮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錢讓她買走六個?”

武大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低頭紅臉辯解:“以前……以前她就冇原價買過……一直是讓我饒一兩個的……總是晚上來……她看我擔子裏就剩六個,那個,就說,乾脆一起賣給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軟哪。潘小園早上諄諄叮囑,今天的豬油炊餅,賣兩文錢已經算是打過折扣,要是有人還價,絕對不能再讓步。上午有她看著,武大的炊餅賣的都是不二價。可惜她走了以後,武大最終冇能堅持立場,半天下來,被人連哄帶騙,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護費”,還是饒了十幾個炊餅出去——不過比起以前,已經算是很有原則了。

潘小園對於自己這個合租室友兼生意合夥人不敢要求太苛刻,還是決定誇誇他:“以後記著別饒人家炊餅就行了。大哥今日收穫頗豐,說明還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進帳,刨去二百文的原料,還有盈餘呢!快攢起來,要是天天都這樣,咱們的欠賬馬上就能還清啦。”

武大的笑臉立馬燦爛起來,仰頭看她,賭誓般地說:“是,是!全靠娘子,咱們以後……嘿嘿嘿……會攢好多錢……”

也許是讓桌子上的錢壯了膽,也許是陶醉於娘子前所未有的顧家,武大一邊說,一邊滿目憧憬地看她,慢慢湊過去……

潘小園一個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趕緊站起來,作勢要去剔那燈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親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氣餒,笑得歡天喜地。

還是弄得她臉一紅,又羞又惱。把燈芯剔亮,裝作無意地問:“那麽,這些錢,還是……收到我房裏去?”

家裏一直是她潘金蓮管錢。武大自然從善如流,笑道:“娘子聰慧,娘子說了算!”

潘小園朝他勉強一笑,把錢收回去了,心裏有點堵得慌。本來自己想辦法幫武大掙錢,就是為了以後能毫無顧慮地離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話,又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邊:“隻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寫休書。死也不寫!死也不寫!……”

萬惡的舊社會啊……自己這麽努力的掙錢攢錢,不知道能不能換來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來這個坑爹的水滸傳世界,本來是個必死的命運。自由誠可貴,生命價更高,還是先確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見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聲骨頭折斷的清脆的“哢嚓”聲。這位一言不合就斷人肋骨的主兒,可不像是善茬。

布店老闆娘暫時安靜了一陣,於是街上諸般聲響重新浮了出來。在一片烏央烏央的嘈雜中,潘小園終於辨認出了一個熟悉的而聲音:“炊餅哎——炊餅——今早上剛出爐的新鮮大炊餅——”

趕緊提了籃子,走到牆根底下,張眼望過去。武大已經收拾好了擔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