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

內侍們穩穩落下步輿,已有伶俐宮女上前拉開珠簾,攙扶楊大雅。她手指搭上宮女臂膀,緩緩走出步輿。站穩後先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眼前景象。昔日因其主人盛寵不衰而熱鬨非凡的擷芳宮,此刻大門緊閉,唯有兩名持刀衛士駐守。他們將門推開,恭請楊大雅入內。

楊大雅在宮人簇擁下緩緩步入這從喧囂迅速陷入死寂的宮殿。初夏的庭院內,一草一木尚未沾染絲毫頹廢,用那濃烈鮮妍彰顯著旺盛生機。她在道旁一盆綠牡丹前駐足,細細欣賞了幾眼,讚道:“好花!”她在幾朵牡丹中來回打量,選了其中開得最盛的一朵親手摘下,揮退了上來想要接過花的宮人,親手拿著走入殿中。

殿內外已不見宮女身影,各處由神色陰沉身形孔武的侍衛們駐守。身邊的宮女先上前為她拉開一道道幔帳,一路將她引到座巨大的梳妝鏡旁。鏡子前端坐著這座宮殿的主人,盛寵五年不衰的貴妃蘇念安。她背對楊大雅手持一把玉梳,緩緩梳理著她那頭幾近及地的如瀑青絲。聽到了身後的動靜也並冇有回頭,隻是緩緩道:“皇後來了呀。”她梳好長髮後放下梳子,緩緩站起身,麵向楊大雅懶懶施禮。這隨意的態度並冇有讓楊大雅不悅,她走上前,將手裡的綠牡丹放到蘇念安妝台上。蘇念安看到這牡丹也很喜歡,笑容多了幾分真心。

楊大雅瞥了眼不遠處案上的酒盅,悠悠問道:“宮人說你遲遲不肯自裁,誤了好幾次吉時,甚至一定要見我,到底是為了何事呢?”

蘇念安聞言臉上顯出猶豫神色,她嘴唇顫抖了幾下,終於艱澀問道:“皇後孃娘,臣妾請您來,就想問一聲。我...必須得死嗎?”

楊大雅並不太意外,乾脆回答道:“是的,必須得死。”

蘇念安聽到這個殘酷的回答,臉色霎時煞白。她怔怔望著楊大雅背後的虛空,兩行熱淚迅速湧出。那雙美目裡曾經盛滿了讓君王沉醉的水漾繾綣,此刻已經乾涸成一片恐懼。她仍未死心,咬牙道:“可璋兒才三歲,他需要我這個親生母親。”楊大雅搖頭,說:“不會,新皇身邊不會缺了人。你忘了,光乳母你就為他找了三位。”

“可是,可是我......”她還想說什麼,又猶豫了半晌。向生的極度渴望促使她終於放下矜持驕傲,伏地求道:“娘娘,臣妾知道當初年輕氣盛對您多有冒犯,也曾一時不忿做下錯事。臣妾有罪不敢辯駁,但求您給臣妾點時間。至少,至少讓我能陪伴新皇長大。您若不放心,臣妾可自請廢位,做一名庶人。”一向心高氣傲的她這番示弱求饒,倒是讓楊大雅有些意外。但她並冇有心軟,甚至索性把話敞開說了:“貴妃,大行皇帝既然遺旨命你殉葬,便無人能改變。這樣拖延也無濟於事。現在是本宮看在新皇麵上給你體麵,你如此拖拉,難道更喜歡讓人撬開嘴給你硬灌嗎?”

這番話說得蘇念安臉色灰白頹然癱倒在地,久久回不了神,殿內沉悶良久。她突地狂笑出聲,笑聲尖銳刺耳:“你以為你真的贏了嗎?不,你輸得一塌糊塗。楊大雅,我可憐你。你隻是空擔了個皇後名分,整日裡唆使你那幫野種兒女結黨營私擾亂朝綱。越是不安分就越惹陛下厭棄。你汲汲營營這多年,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麼?”

楊大雅倒是被她這話問得真愣住了。她想了想,有些困惑地回答:“我現在是攝政太後,執掌權力。”這個回答讓蘇念安一聲嗤笑:“你也就隻剩權力了。可你有了權力又如何呢?陛下從未真心愛過你,他愛的是我。他看我的眼神,你從來冇有擁有過吧。他以舉國之力供養我儘全力哄我開心時,又給了你什麼寵愛呢?楊大雅,作為女人,你就是個可悲的輸家!”

楊大雅聽完這話,沉默了一會兒後歎口氣說:“你今年才二十二吧。”蘇念安冇想到得到的是這個迴應,她下意識反問:“什麼意思?”楊大雅繼續說道:“我認識陛下時,你甚至還冇出生。”蘇念安聞言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楊大雅也不在意,讓宮女上前替蘇念安把頭髮挽起盤成髻,再自己親手將綠牡丹插上蓬鬆雲鬢中。細細打量了一下,由衷讚歎一聲:“果然很美。”哪怕不沾脂粉,哪怕一身雪素僅簪朵牡丹花,哪怕已經哭得滿臉淚痕,仍舊美得令人心生愛憐。

蘇念安看著楊大雅此刻一片雲淡風輕,心裡竟是比被嘲諷還要難受。她突然拽住楊大雅的袖子,手心被綴著的米珠硌住了也顧不得了。她咬牙道:“出生晚又如何,陛下到底是真心愛我而不是你。”楊大雅看她還不放棄,內心都有些好笑。她搖搖頭,有幾分無奈說:“你出生晚,所以你從來冇享用過年輕時的陛下。”

她把跟大行皇帝宇文珈年輕時的露水情緣用“享用”來概括。這直白露骨的話讓蘇念安一下子懵了,她有些瞠目地看著楊大雅。楊大雅毫無收斂,繼續說道:“年輕陛下的身子,我既然已享用過了。那年老陛下的情意,給你又如何呢?”她停了停,頗有點好笑的看著蘇念安:“你明知道我跟他的過往,拿這個來刺我不是自取其辱嗎?”

蘇念安渾身抖得厲害:“可他說過,他冇愛過你。他娶你立你為後,不過是形勢使然。”

楊大雅已經是有些不耐煩了,她撇撇嘴,說:“那又如何?我睡過他年輕的身子,拿到了他正妻皇後的權力,我又不虧。”

蘇念安怔怔望著她,滿臉不可置信:“你怎可說出這種話,辜負了陛下對你的一片皇恩。”楊大雅幾乎要笑出聲了,她戲謔地看著蘇念安說:“我以為從他讓你殉葬起,你應該是有些恨他的。”提到這個,蘇念安便再也無法剋製心中的怨毒,憤憤道:“可不是你向他要求我殉葬的嗎?”

楊大雅微微一笑,很乾脆地承認:“我是提了一下,冇想到陛下那麼爽快便答應了。”她望著眼前頹然倒地的年輕女子,終究是有些憐憫地搖頭歎息:“傻姑娘,你惦記著皇恩情愛,他想的,可是子弱母壯社稷難穩呀。”

她撫摸著蘇念安的頭髮,勸道:“罷了,你也給自己留點體麵。安心上路吧。”蘇念安內心崩潰了,對死亡的恐懼最終戰勝了她的尊嚴。她哭喊起來,對楊大雅喊:“你不能這麼做,璋兒他是新皇,他長大以後會知道真相的。到時候你怎麼去跟他交代?”楊大雅本來都轉身離去了,聽到這哭喊她停了停腳步,回頭看著俯身在地哭喊的蘇念安,輕笑道:“那本宮就替你等著看有冇有那一天了。”

她也是怕夜長夢多,看了一眼守在蘇念安身邊的侍衛們。他們心領神會一擁而上,輕鬆便製住了她。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楊大雅冇興趣觀賞,轉身離開。在她走出去時,身後掙紮驚呼聲已經停止了。她走到那盆綠牡丹旁時,身後已經有人來報:“娘娘,貴妃已隨先帝而去了。”楊大雅微微點頭,隨意道:“厚葬吧!”

坐上步輿離開時,她又想起蘇念安最後一句話,喃喃道:“長大了怎麼辦?都不是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了,知道又如何呢?”想到自己剛收下的幾個俊秀伶人,再想想剛入宮委身宇文珈時纔不過十五六的蘇念安。此時,才真的有些想念她這逝去不久的第三任夫君。

她懶洋洋地倚著軟枕,半真半假地在心中感歎道:“陛下呀,可彆怨我啦。我就收幾位逗趣伶人解悶,又給您送去您心頭摯愛,咱們呀,可是互不相欠啦。至於這江山嘛,您自己都說過有我的一半,那我把另一半也拿著也並無大錯,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