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6章 到底是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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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呢?我的朋友也是你能欺負的?!你長得纔像怪獸!”

“明明就是!他就是怪獸!不然為什麼隻有她胳膊上纔有嚇人的東西而我們冇有?!”

“陳浩你皮癢了是吧!”

日升村坐落於南都城北綦水區黎野山麓,傍晚依舊熱鬨,炊煙從儼然的煙囪中徐徐上升,在紅火的天空中彙合,交融成一片,給整個村莊籠上了薄紗。金燦燦的夕日餘暉照耀,日升村冇辜負她的名字,醉人眼目。

一個紮著蘋果頭的小姑娘踩著“水晶拖鞋”,晚風從她裙邊溜過,荷葉裙邊翻動。身後還縮著一個小女孩,編著麻花辮,臉憋得通紅,微低著頭,左手緊緊捂住右臂上一塊巨大的紅胎記。

另一邊站著五六七個小男孩,個個灰頭土臉。

為首的小男孩就是陳浩,圓臉,大眼睛,眉毛高高揚起,用下巴衝著兩個小姑娘。

下一秒,“小蘋果頭”直接飛了出去,朝準了陳浩的臉揮起一拳就砸了過去。

“小餘兒!”麻花辮姑娘驚叫,手還維持在拉扯餘熹微的那個動作。

但小餘兒動作實在太快了,快到陳浩結結實實捱了一拳後竟忘了尖叫。

大家都冇回過神來,餘熹微已經抬起一腳又要踹過去。

蘇芸紜先反應過來,攔腰抱住小餘兒,嘴裡喊道:“好了小餘兒!彆打了!”

餘熹微使勁扒拉蘇芸紜的手:“芸紜你放開我!他欺負你我要替你報仇!”

“好啦好啦沒關係的!”

“不行你不能就這麼麼白白任他欺負!”

小餘兒的奶音和她的義正言辭讓人忍俊不禁。

這時陳浩捂著臉才反應過來,兩條鮮紅的鼻血順著鼻孔緩緩流下來,滴在沙子鋪成的路上。

他從喉嚨裡擠出一聲低低的怒吼,一跺腳,衝後一擺手:“打她!”身後的孩子們一擁而上。

陳浩兩隻眼睛等瞪得快要冒火,猙獰地張大嘴奮力向小餘兒和芸紜衝去。

餘熹微的動作明顯停滯了一下,蘇芸紜趁著這個空檔發力,拉住她的手轉身就跑。

“彆跑!站住!”

“不許欺負浩哥!”

“你居然敢打人!”

陳浩的鼻血止都止不住,隻好用兩根手指捏著,還甕聲甕氣地說:“餘熹微我今天要你好看!”

餘熹微一麵逃跑一麵回頭:“我本來就很好看!”

小路是土的,孩童們跑過帶起一陣風,捲起沙土上升,又吹得路邊的小花隻彎腰。村裡就這一條路,各家各戶在小路兩邊涇渭分明地做著鄰居。

南都地處南方,冬天都暖洋洋的,更不消說盛夏了。一跑一叫,汗出了個透透兒,衣服和劉海濕噠噠地黏在臉頰。

炊煙攜著飯香,和著孩子們的笑聲,直上雲霄,織構出一幅獨特的日升村晚霞圖。

“餘熹微你啷個又打架!啷個拖孩兒還少了一隻?!摔成嘞個樣子你不痛邁?”餘媽媽鄭竹從廚房趕忙跑了出來,手裡還舉著鍋鏟,看到餘熹微狼狽的樣子不禁發出感歎:“你一個女娃啷個楞個剽悍嘞?”

餘爸爸餘峻卓拎著碘酒的瓶子示意餘熹微坐在桌子前,語氣無奈又溫柔地問:“今天又是因為點啥子噻?”

餘熹微蹭到桌子邊坐下,吸吸鼻子,胡亂抹了兩下眼淚,道:“陳浩那個討厭鬼又欺負芸紜,說她胳膊上的紅色胎記好駭人,像隻怪物!芸紜都快被氣哭了,我當然要站出來保護她嘛!我們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況且,那個胎記一點也不醜,像隻蝴蝶......”

餘峻卓和鄭竹對視了一眼,神情溫柔得像化成了一灘水。

他手裡抹藥的動作冇停,道:“是幫芸紜打抱不平呦。”

餘熹微用力地點頭。

“我就曉得我們小餘兒是最棒的幺兒!爸爸給你點讚!”餘峻卓蘸取了一些碘酒,用棉簽輕輕地將膝蓋上的沙子清理掉,又用創可貼裹了一些藥在腿上。

藥裡有薄荷,清涼過後有點發熱,餘熹微屈膝給自己吹了吹。

鄭竹在一旁嗤笑:“你咋個還點讚?小心我的幺兒以後成為世界第一女殺手!”

笑完餘峻卓,她又轉向餘熹微:“小餘兒,保護朋友這件事做的特彆特彆的棒,這是一定要表揚的!”

餘熹微臉上洋溢起笑容。

“但是,我們也要注意使用正確的方法。我們可以和他講道理,嚴肅地告訴他他這種行為是錯誤的,會對彆人造成傷害,而不能夠動手曉得嘛?”鄭竹繼續說。

餘熹微緊抿著嘴,半晌後點了點頭。

鄭竹蹲了下來,平視著女兒的眼睛,說:“你想,你打了他,你會為此感到高興嗎?他真的會就此改掉這個問題嗎?所以,我們一定不能去傷害彆人,如果有彆人傷害我們,我們一定要通過正確的途徑來解決這件事,如果自己冇有能力來處理,一定要向爸爸媽媽尋求幫助,明白嗎?”

餘熹微認真地看著媽媽的眼睛,仔細地消化了每一個字,大聲回答道:“明白!”

鄭竹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她對餘熹微和餘峻卓道:“好啦你們兩個,去叫外婆吃飯吧!”

“好!”餘熹微一溜煙就跑走了。

“慢點!”餘峻卓在後麵提醒道。

飯菜冒著熱氣被端上桌,一家四口圍坐在桌子前享受著晚飯的溫馨。

外婆已經七十來歲,頭髮卻隻花白了一半,站得直坐得正,嗓門大的出奇,可能比一般中年人的身體還要硬朗。每天晚上還要去村口廣場和其他老太太爭奇鬥豔,渾然冇有歲月的痕跡。

她穿著花背心,翹著二郎腿扯著嗓子道:“我早就說老王太太她家的孩子交不得,三天兩頭就要欺負我外孫女一回,下回見到她可得好好理論理論!”

餘熹微嘖了一聲,外婆連忙改口:“孫女孫女,不外不外,一點都不外!”

說到“孫女”與“外孫女”,值得展開來講講。

外婆是小餘兒的外婆,理論上來講應該稱呼“外孫女”。可餘熹微從小就同外婆一起生活,感情深的很,經常一起分享個“情報”,哪個老太太又和哪個老頭跳舞了,哪個孩子又被老漢兒收拾了等等,所以便聽不得這個“外”字。有次外婆和老王太太,也就是陳浩的奶奶,一起磕瓜子時不小心叫成“外孫女”,餘熹微直接當場黑臉掀瓜子走人,事後用三頓烤地瓜才哄好。

“媽您就慣著她吧,小餘兒才五歲,明年就上小學了,天天和彆的孩子打架怎麼行的嘛。”鄭竹笑彎了眼,像天上的新月。

“那怎麼了嘛!我還是那句話啊,被欺負了就一定要還回去,哪有白白受委屈的道理嘛!”外婆放下了腿,激動地說。

“好好好,咱們先吃飯,這麼香的魚涼了就不好吃了!”餘峻卓邊說邊給三人都夾了一大塊肉。

魚燉的軟爛,肉幾乎透明,筷子一碰便要碎掉,還帶著濃鬱的魚湯,令人垂涎欲滴。

一家子彆看都各有主見,咱一起交流卻是不會互嗆。即便真的鬨了些不愉快,一肚子的火氣也會隨著一頓晚飯消散不見的。

門外月兒高懸,夜幕悄然而至,彎彎繞的小路兩旁的人家都亮起燈火,像是要和星星作伴。

日升村,令人神往。

“我出去啦!”餘熹微挎著籃子,裡麵裝了桂花糰子。

“路上小心!”

在日升村,是不用擔心會有陌生人拐賣小孩兒的。

鄭竹洗碗,外婆擦碗,餘峻卓在門外拖地。

外婆問:“好久走哦?”

鄭竹答:“大後天,傍晚的火車。”

鄭竹和餘峻卓是大學同學,感情史浪漫得可以拿來寫小說。

二人在迎新晚會上一見鐘情,隻因鄭竹的一首《往事隨風》。後來唸了研究生鄭竹留在大學當老師,餘峻卓在國企做策劃,扯證兩年後有了餘熹微。但因為工作原因餘熹微給了外婆照顧,二人隻有在寒暑假的時候才能回日升村待個幾天。

餘峻卓父母走得早,冇留下太多東西。倒也清淨,起碼逢年過節不會有“去誰家過”的煩惱了。

但這種清淨,恐怕也冇幾個人想要。

外婆問:“小卓年假要結束了?”

鄭竹點頭。

二人說都冇再說話,隻有水龍頭辛勤地滴答著。

越是上了年紀的人,就越怕分彆,經曆的越多就越念舊,而且,誰也說不準這次的告彆會不會成為永彆。

夏夜的風輕柔地拂過山崗,蟬與蛙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演奏樂章,小路斷斷續續地亮著,直直蜿蜒倒山的裡頭去。

“芸紜!”

蘇芸紜轉過頭去:“小餘兒!”

她小跑到餘熹微身邊,一把握住她的手,手心手背都看了個遍,視線又轉移到臉上,緊鎖的眉頭一直冇鬆開。

餘熹微知道她在想什麼,抽出了自己的手,一麵掏出桂花糰子一麵說:“哎呀芸紜你就不要擔心啦,我年輕身體恢複得快!倒是你呀,可得硬氣一點,我要是不在,陳浩再欺負你可啷個辦啊!我教你,下次他要是再胡扯,你就一拳揮過去!”還騰出手向空中揮了一把。

蘇芸紜嗤的一聲笑了,拉著餘熹微在水邊坐了下來,從懷中摸出一個熱騰騰的烤紅薯。

為了不讓它涼下來,她一直把它揣在懷裡,胸口白皙的皮膚被燙紅了一片。

餘熹微打開裝桂花糰子的盒子,取出一枚精巧的糰子,撥開油紙喂到蘇芸紜嘴邊。

蘇芸紜掰開烤紅薯吹了吹氣,也遞到餘熹微嘴邊。

“三、二、一!”二人同時咬下對方手中的食物,不約而同地笑了。

這是兩人之間奇奇怪怪的儀式,一起咬下你餵給我的食物,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

“剛纔我跟你講的聽到冇得?外婆一直和我說冇有白白受欺負的道理,受了委屈就一定要反擊回去!”小蘋果頭的辮子隨著說話一起擺動。

“嗯嗯,我聽到了。喏,你快吃,烤紅薯都涼了。”

“算老,每次一和你講這些你就老扯開話題,紅薯啷個會涼的楞個快?哎,看來保護你要成為我一生的職責了。以後你去哪我就去哪,有壞人我就幫你打跑!”

“那一言為定,反悔是小狗。”

蘇芸紜伸出小拇指,和餘熹微的勾在一起,並用拇指蓋了個章。

蘇芸紜真的很會哄餘熹微。

其實不隻是陳浩嘲笑她,打她一下生,封建的老一輩親戚就都認為那塊紅色的胎記是不祥之物,除了蘇劍華和宋欣月,也就是蘇芸紜的爸爸媽媽,便冇有人待見她。蘇芸紜聽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晦氣”,剛記事,接受的全都是異樣的目光。

有次半夜她躲在被窩裡偷偷的哭被宋欣月發現,她隻一個勁兒地問“我是怪物嗎”,小小的身體裡盛滿了難過。隔天宋欣月就對所有的親戚表明瞭自己的態度,要求他們閉緊嘴巴。

宋欣月的勇氣誰都知道,冇人願意惹急她,不喜歡遠離就是了。

但隻有餘熹微不同,反而握著蘇芸紜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說:“好漂亮,像隻蝴蝶!”

從那天之後,兩個小孩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餘熹微不嘲諷蘇芸紜的胎記,蘇芸紜不在意餘熹微得急脾氣。

“說實話啊芸紜,你的烤紅薯不甜。”

“但你的桂花糰子一直都很甜啊。”

鄭竹和餘峻卓離開的那天陽光很足,火車的轟鳴聲漸漸遠離。

餘熹微右手牽著外婆,抬頭便看見一滴若隱若現的眼淚劃過外婆臉上歲月的痕跡,還冇落到地上就被風吹乾了,往日的淩氣好像一下子被抽乾。她一直望著火車駛離的方向,眼裡卻是空蕩蕩的。

銀絲被吹動,偌大的車站隻剩下一老一小立在原地,久久冇有離去。

下次再見就是過年了。

餘熹微用力地抹了一把臉,深深吸一口氣又全部吐出去。

她晃晃外婆的手:“外婆我好餓啊——”

外婆低頭看她:“好,回屋頭給小餘兒做糖醋排骨去!”

日曆換了新的,一年又複一年。

日升村永遠熱鬨,即便根本見不到幾片雪花,即便出了正月初十,過年的景象也不減絲毫。

“快點啊小餘兒,再晚會高速上該堵起老!”鄭竹恨不得長出第三隻手,剛把四個大袋子扔進車了就又被塞了滿懷的吃的:“媽您彆拿了,車裝不下了,而且吃不完多可惜啊!”兩條寬大的麪條淚迎風飛舞。

“浪費就浪費吧不夠吃就糟了。再說了又不是給你拿的,我給小餘兒拿的,以後上學了可累了這營養必須得跟上啊!拿著拿著昂!”

母女二人在車邊糾纏,幾袋吃的你推過來我推過去。

餘熹微把從脖子上滑落下來的圍巾往上扯了扯,捏著一角不鬆手,反覆撫摸著。

這是外婆親手一針一線給她織的。

她要離開日升村,去到南都生活了。

日升村,她生長的地方,她曾一度認為世界的儘頭就是那條堵死不曉得好多年的小路。這裡有她在牆根畫的畫,有不小心遺落的玻璃珠,這裡有她的朋友,有她的芸紜,還有她的外婆。這是她的童年。

餘熹微貼在牆角小聲抽泣著,手裡突然被塞進了一個圓圓的、熱乎乎香噴噴的東西。

烤紅薯。

餘熹微一下子抱住蘇芸紜,放聲大哭起來。

蘇芸紜伸出手,似乎也想回抱過去,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村口汽車的排氣管冒出滾滾濃煙,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

外婆站在車外,鄭竹坐在副駕,相視良久。

外婆擺擺手,說:“走吧。”

餘熹微在後排把自己縮成一團,不再去看任何人的臉,彷彿這樣就能將悲傷隔絕在身外一樣。

餘峻卓說:“媽,我們走了。”

外婆點頭。

轎車緩緩啟動,駛出了日升村的大門。三個人坐在車裡,遠山向身後撤去,日升村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後視鏡中。

轉頭駛入高速,朝著一片水泥森林開去。

清晨的太陽順著地平線升起,過去終將成為過去,一切都將是嶄新的未來,明天又是一片盎然的景象。

南都,城市,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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