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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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還是看著蹊蹺。文鶯攝神靜坐,回視從前,暗自想道。就她自己能穩定感知的範圍而言,確實是很長時間都拿不準沈青筠的身份,可是,在那些“其實不大確定這人是誰”的日子裡,當她想起他時,也常常不經意地,就徑直用上了對待君離的心意。好像在內心的更深處,她是“知道”真相的,然而一旦她開始發揮自我意識去思考,就又變得不知道了。

她想起另一件事。當她最早遇見“肖似君離”的沈青筠時,本能采取的態度並不是欣喜地上前相認,反而是儘可能的迴避。如今冷眼旁觀地檢視,可以發現,關於“沈青筠到底是不是君離”這件事,她的內心存在一種複雜的矛盾,既希望他是,又害怕他是。很多時候,甚至可能“怕他是”才更多一點。

她為什麼會怕呢?不錯,一旦沈青筠和君離真正“合併”在了一起,一切也就幻滅了。可在那時候,她還什麼都不知道,也未曾想過那麼多。她的害怕從何而來呢?

文鶯這時感到,在自己內心極幽深之處,好似存在著一雙如電的“神目”,早在一開始,就已钜細無遺地照察了一切。這雙神目非但能夠篤定沈青筠的身份,並且還知道,倘若那時的她被直接推到真相麵前,將會給她帶來怎樣的毀滅,於是伸出手來,半明的綃衣輕輕將她掩住。

文鶯的心底蔓延開一絲馨甜的感激。到如今,她既看到了真實,亦不曾毀滅——她知道自己因何冇有毀滅。

她在尋索的過程中,逐漸認識到了她對君離的愛的本質。這份愛的根底不在於作為人的君離,而在於他身上曾經映現出的“真常”。是那一片“真常之影”投下了她愛君離的種子。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她的愛便不知不覺繫住了“真常”本身,其它也就顯得冇那麼重要了。

該破滅的,便讓它破滅;要消逝的,便由它消逝。文鶯看在眼裡,內心安然如故。從此以後,哪怕古今情儘、萬事成空,毀滅依舊不會臨到她。

一幅畫卷在她麵前展開,現出來來往往的人影,永無止息的悲歡離合。她平生所見、往昔所執,流水般在其中一一滑過。

文鶯驀然想起件事。有一天夏鸝跑到她屋裡來,要找麵空牆掛鏡子。結果鏡子一掛上去,卻照出了一連串影子。原來對麵恰好立著另一麵鏡子,兩鏡互映,便現出無窮無儘的影像來。

她瞧著有趣,就把夏鸝招到跟前,一起對著鏡子,問道:“你看我這屋子裡,到底有多少個夏鸝?”

夏鸝前後一望,頓時笑了。

“看著眼花繚亂,到底隻有我一個是真夏鸝。不信你對鏡子裡喊一聲,看她們應不應你?喊啞了,也不會有一聲應的,隻有我這個真身能應你!”

文鶯凝望著眼前的畫麵,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影像。這些身內的影像並不比身外的影像更少一分,當然也不比它們更多一分。君離的模樣再一次出現在她視野中,依然生動如昔。她觀看著他們相伴度過的每一個夜晚,聽著那些她早已聽過的話,注視著他委屈的樣子、含笑的樣子、麵無表情的樣子、驟然發怒的樣子……

文鶯不禁微笑,儘管知道“他”看不見她。她又想起了藏在未知之域中的、那一雙明察的神目,不知“那一位”是否也會有這樣微笑的時候?雖然也無人看見。她眼前所見的一切,自然是早已逝去的虛影;而觀看這些虛影的自己,又當是何人的幻身?

所有畫麵聚縮起來,凝成了一滴殷紅。文鶯瞭然地看著,這就是昔日那一點塵心,裹在一層晶瑩之質裡,琥珀似的。

今後它也派不上用場了。她想著,便探出手去,將它仔細拿住,慢慢攏起五指。

無垠天光燦然瀉下,驅散了濃深的夜色。文鶯仰起頭,感到日光好似穿過了她的胸膛,在她的心地上,投下了一片色彩斑斕的光影。

攏著的手重新鬆開,唯餘一握冰雪。

文鶯覺得自己彷彿做了一個極長的夢,直到此刻,方纔悠然夢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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