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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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鶯心死了。

昭成元君得知後說:“好呀,死得好!心死道活。”

末了卻又自己納罕起來,就把夏鸝抓過來打聽,問她知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死的。

夏鸝當時正拿著一根燃著的柴棍,見問便把棍頭往石板上摁滅了,弄得一地灰,說:“我猜,就是這麼死的。”

文鶯坐在屋後幫師父打絡子,線繩滾來滾去,不一會兒就結成一團。她拿起來看了看,心下暗自奇怪,這線冇手冇腳,是怎麼把自己弄成一團的呢?

她慢慢覺出很多事的不尋常來。譬如說,她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因為那時在宮宴上看了一眼沈青筠,可是,那天她也見過許多其他人,還和其中一些說過更多的話,怎麼就冇對她產生這麼長久深刻的影響呢?她現在甚至都不大記得那些人的麵貌,自己又和他們談論過什麼了,隻是對於“肯定還見過彆人”這個事件仍有個整體印象。

沈青筠有什麼特殊的呢?

她再次向自己問出這句話來,答案是顯然的——因為更早以前那一場情緣。若不然,如今的她肯定不會對沈青筠產生任何特殊印象,遑論因他千思百慮上下求索以至於今。

反過來推想,倘使當年她並不曾遇著君離,或者雖然遇見但冇有產生那些眷戀牽纏,那麼她很可能早就依著夫人的安排出嫁了,根本不會進入道觀,也就更不會被師父帶去宮宴,她和沈青筠連照麵的機會都不會有。

多有意思?她心想,其實如今和沈青筠這一段奇異糾葛,根本上說就是上一段因緣的孳生物,就好像一棵果樹的枝條扡插出了另一棵果樹。

推展開來想,那他們之間的上一段緣分又該是從哪棵“果樹”上生長出來的?而如今這一段又會續生出什麼樣的“新樹”呢?

她一邊思忖,一邊把玩著手上的線團,撥弄了幾下將線團拆回成線,又取了另外顏色的一根線結在一起,併成一股。

看起來,似乎沈青筠就是君離,一個已經全然變了、身上再冇有她曾經見過的東西的君離,那麼他到底算不算是呢?

文鶯發現這裡有個頂要命的問題,那就是一個人究竟是憑著什麼被認作他自己的?姓名身份可以更換,容顏相貌自會變異,性情喜好逐境而遷,思想認知新陳代易……

既然如此,“你”何以為你?“我”何以為我呢?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是怎麼判斷沈青筠和君離的關聯程度的。其實沈青筠的“自身外觀”隻占了很小一部分,若單以其本人的“外觀”論,可能她不用一個月就會完全忘了宮宴上的事。或者如果那天在他府上與她相見時,沈青筠並冇有對她流露出那種異樣態度,她八成也不會繼續把他和君離聯想在一起,自然也就更無後話了。換言之,她實際上是因為“沈青筠看起來好像認識她”而感到“自己應該也認識沈青筠”,進而憑著那外觀上的三分相似將他和君離“合併”在一起的。

這樣看來,雖然所謂的“因緣果報”聽起來無比虛幻,實則卻是一個人身上最穩固、最難變遷轉移的東西。

文鶯突然笑了出來,這個答案倒真不知是令人安慰還是惹人驚恐了。

她順手抽了幾根不同顏色粗細的線繩,和手上現有的編結在一起,腦子裡仍想著一堆問題,不留神編錯了兩下,把原定的紋樣破壞了,隻得又凝起神來,細細地拆了重新結過。

“陰差陽錯”四個字驟然閃現在她腦海裡,她想起了自己曾經思考過的,“假如君離已經變得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毫無相似之處,同時有另一個‘更像君離’的人出現”,依照這因緣流轉的規律,又會產生何種情況呢?

那場麵是可以想見的。她可能一開始就不會留意到“真正的君離”,而把注意投遞給那個陌生人。假若那個陌生人因為某種其它緣故——例如也覺得當前的自己很像他記憶中的某個人——從而產生“久彆重逢”的反應,那麼這棵“新樹”就會誤打誤撞地“栽歪”,而原先同“真正的君離”之間的因緣也就隨之變易了。

如此說來,各人雖是因自作、果自受,眾生之間的因緣卻又能互相乾擾,產生不可預料的偏移、遷轉、變易……而那所謂的“冤冤相報”,大約也正由此而來。從“看朱成碧”的愛裡,生出“李代桃僵”的恨;緣木求魚的希望裡,誕生南轅北轍的失望……環環相套、糾纏無窮,怎一個“冤”字了得?

與人結緣確實是應當慎重的事,文鶯想道,一旦結下了因緣,也就難免要沾染他人的因果、改變自己的緣分。至於那最後的果報究竟會長成什麼模樣,落到你身上的那一份到底是苦是甜,卻又無人能知、無人能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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