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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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鶯瞧著手裡的物件,心想這樣三番兩次地教自己碰上,也未必不是一種天意。自己既已入此玄門,秉受祖師順天應人的教誨,若是一再躲避下去,反倒顯得此人特殊起來。

她做足了心理準備,預想了許多辭令,訪到中書令府邸,沈青筠卻不在家中。

這樣也好,她暗自舒了一口氣,東西遞給管事的人,把師父交托的話分說明白了,便一身輕鬆地打算顧自回去。

雲外隱隱一聲輕雷,方纔還明朗的天色不知何時已變得幽暗,彷彿倏忽到了傍晚。淅淅瀝瀝的雨聲由疏漸密,舉目望去,階前窗下俱是一片氤氳。

大管事收了東西,向文鶯道:“小姑姑辛勞。不如先到後堂稍歇,容小人奉杯熱茶。”

文鶯病體方愈,也著實不想再淋成落湯雞。幾名仆役來來往往,一不留神差點撞上人,這才呼喚著點起燈來。

許是無人的緣故,後堂裡顯得更空曠些,一架畫屏隔開裡外,牆邊倚放著幾張桌凳。文鶯隻為等雨停,無意碰桌上的茶水點心,略坐一會兒,便就著那畫屏打量起來。

屏風乍一看也不甚稀奇。黑檀架子,仕宦人家常用的式樣。屏上畫的既非花鳥魚蟲,也非美人雅士,卻是些殘鐘剩瓦、荒城陊殿,城外亦是枯藤古樹、榛莽荊棘。唯獨遠處猶有一帶青山綠水,遙映著寒煙漠漠、流雲依依。

文鶯細瞧之下,不由一愣,隻覺這景象十分眼熟,倒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她心裡默自尋思,目光便漫無目的地在畫屏上遊蕩,逐漸凝定住了,聚攏在一處城垛上。

是了……她終於想起來,這就是當年君離與她分彆的所在。隻不過那時他們二人站在城頭,與觀看畫屏的視角不同,才令她冇能一眼認出。

這位中書大人的喜好卻也殊異……文鶯一麵觀玩“舊景”,一麵想著。畫得確實生動,可也是太生動了,以至於那殘城的蕭索和戰後的冷煙都彷彿要從畫屏裡透出來,擺在家裡倒真是不嫌煞氣,難道說……

心絃泠然一響,驀覺身邊站了個人。

文鶯未曾回首,心中已知來者何人,世界霎時清寂,風聲雨聲一絲不聞,天地萬物也儘皆退去。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轉身,單記得那熟悉的眉眼出現在視野中時,自己竟似整個兒換了個人。在這幽幽“暮色”裡,在這蒼茫“舊景”中,沈青筠的麵目竟與她記憶中的影子一般無二,令她狂喜,令她戰栗,令她不知今夕何夕。

一聲“君離”正要脫口而出,對麵的人卻先她開了口。

“小姑姑,”那人含笑看著她,叫著管事人嘴裡的稱謂,語調溫存又生疏,“是誰派你來這裡的?”

雲翳散開了,正午的晴光透過窗欞重新漫撒進來,磚石地麵被反照得鋥亮,沈青筠的臉容卻因背光而顯得模糊了。

文鶯的神色也恢複了止水般的靜。那泠泠的心絃,不作一聲響。

“奉家師嚴命,給您送藥來。”

她不知怎的,答話時自動把文書的事隱去了。沈青筠也冇有追問,含笑的眼睛愈發明亮,挺滿意似的。

仆役走進來稟報,午膳備好了。

沈青筠也不吭聲,也不動作,依舊站在原地,目光凝凝地望著她,倒好像在等她有什麼表示一般。

文鶯忽然生出一股奇怪感受,覺得自己猶如被人當做了某種景觀。她並不是討厭被人當景觀看,畢竟很多時候,彆人在她自己眼裡,也未嘗不是一種景觀;隻是此情此景之下,卻像從空中浮現出一層隔膜來,將她自己、與她一向熟悉的世界生生隔開。沈青筠的話聲傳到她耳中,也如悶乎乎矇住了一層布。

“你要回去麼?我派人送你。”

文鶯隻搖了搖頭。這時一個念頭閃回腦際,旋即又消隱了,僅是令她短暫而模糊地詫異了一下:沈青筠居然一見到她,就篤定她是奉命而來。

庭前的草樹沐過新鮮的水露,青翠欲滴。兩人一同步下石階,轉過迴廊,皆是默然無語,唯有蜂蝶在叢中戲鬨,鶯鸝在花外啼鳴。

一瞬光陰,迴轉當年。

“‘葉底黃鶯一兩聲’,可惜冇趕上時節,現下卻冇有鶯兒了。”

姑娘搖著秋扇,眼望著蓮枯葉殘的池麵上點點青萍,不無遺憾地感歎著。

“怎麼冇有?”伴她繞池而遊的人含笑瞅過來,眼波倒映出她的影子,“這裡不就有一隻?”

那荒城不過是廢墟一座,又值蕭條的季節,更是極冷清的,可她每回想起來,隻覺得心地安穩、靈台清明,宛如回憶著一個明麗的春日,一點也不覺其冷清。

眼下倒真是草長鶯飛的春天。

文鶯抽回神思,但這個春天……她反倒冇有實感了,周遭的一切都呈現出似有還無的半虛幻狀態。她半側過臉,端視著身畔的沈青筠,想要從中揪出一絲看得明、捉得住的“今昔如一”的痕跡。然而她尋覓半晌,終歸徒勞無功,眼前這人與她心中那人,總是乍合乍離、將即未即。

這流水的光陰。

到底還是自己的錯覺罷?這人並非那人,隻是一個意外的偶合。文鶯念頭一轉,頓覺心底反而鬆快了一些,腳下的步子也便跟著快了兩分,差點要超過送行的主人,將他丟到身後去了。

她覺得有點失禮,便剋製了一下似箭的歸心,強迫自己放慢腳步,略含歉意地看了一眼沈青筠。不料沈青筠也正看著她,神態似憂似欣、亦喜亦驚,投向她的視線裡,似若含著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期盼,彷彿也在等待什麼。文鶯思潮一滯,又拿不準主意了。

不過她留意到另一件事,那就是沈青筠今天的狀態比宮宴那晚好多了,那一股好像很快就能壓死他的厭倦已經從他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論因為什麼緣故,這終究是一件好事,文鶯心裡為他感到高興。她又想起自己今日來辦的事,自然而然地揣度到這人也許身體不適,便想問問他的狀況。正待開口,卻又陡然止住了。

該稱呼他什麼?中書大人?令君?還是從前的“君離”呢?

也許她真該喚他一聲“君離”試試,這樣就可以憑著對方的反應做進一步判斷了。她靈光一閃,隨即鄭重其事地思考起這個策略,那一片陰雲重新蓋上了她的心。

沈青筠會怎麼反應呢?欣然應答還是愕然不解?然而文鶯知道,無論哪一種,他聽到這個稱謂時的臉色都可以幫她斷定——

斷她此身的去留,定她此心的生死。

直到出了大門登上馬車,她也終歸冇有和他再說一句話,也冇有稱呼他一聲。很久以後,她回想起這一幕,不禁慨歎起她心底的“神明”是何等仁慈。或許此刻的她尚有畏懼,或許是尚有貪戀,或許……暫且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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