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愁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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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曾說,文鶯是棵好苗子,隻可惜凡心未死。

文鶯笑眯眯地犟嘴:“師父說哪裡話?徒兒若是還有凡心,早就哭爹喊娘地辭彆您老人家抱娃娃去了!”

話音未落,師父一指頭戳到她腦門子上:“你自個兒清楚。”

師父有時也誇讚她,譬如說——

“文鶯呐,你是真正有一隻腳踏在我門裡的人。”

文鶯好奇道:“那還有一隻呢?”

師父神秘一笑,擺擺手:“此非人力可及。”

文鶯心領神會地點頭,知道這是她老人家把“你莫問,我不說”換了個仙風道骨的**。

她們師徒之間,雖有長幼尊卑之分,卻一向親近融洽,頗有些忘年好友的默契。可近來文鶯忽然發覺,師父待她似乎平添了幾分陌生的客氣。她心頭有一絲委屈,百般思量自己言行不合宜之處,結果仍是一無所獲,她便越發迷茫起來。最後師父看不下去了,痛心疾首地大歎一口氣:“文鶯呐!你怎麼變得這樣了?”

這句問話本屬平常,落在文鶯耳中,卻不啻於一道驚雷。

怎麼?原來師父之所以對她“態度怪異”,是因為覺得她“變了”,“不認識”她了?

這倒不算冤枉。文鶯在心裡老實地承認,自打從沈青筠府上回來之後,她就一直有些恍惚,整個人如同墜進了五裡霧中。

與“故人”一場麵晤,讓她獲得了片刻安慰,而代價則是接踵而來的無數謎團。它們爭先恐後、不由分說,瞬間擠滿了她的腦子,令她的狀態變得異於平常。她自己看不見自己,師父卻是旁觀者清。

文鶯閉上眼,默默坐了下來,眼前茫茫一片,依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看不見一條路。

起點應該在哪裡呢?也許還是沈青筠那似是而非的身份。

直到現在,文鶯也不能確認,此人是否就是君離。她把自己所見所知的核檢了一遍,其實並冇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是,也冇有任何清晰的錨點能將二者穩固地勾連在一起。她之所以會產生“他們可能是同一人”的想法,其實是因為她自己拐彎抹角地將一些其它零碎事物拚湊在一塊造出的印象,可是這些零碎事物每一個都不難指向其它解釋,她知道人是擅長給自己製造幻境的。

若是單論沈青筠此人,實在與君離相似之處不多,哪怕加上屏風的事和那日相見時向她釋放的“溫情”,這可能性也隻有四到六成。文鶯知道這位中書大人是出了名的風度高雅八麵玲瓏,他那種關照態度與其說是出於“故交之情”,倒更可能是對待所有無冤無仇之人的習慣反應。

然而反過來想,倘若他就是君離本人,一切似乎也能解釋得通。他們二人已然分彆了十年,流年易換,白雲蒼狗,十年間足以產生多少變化,以至於眼前的他和自己記憶中的他隻剩下三分相似,豈不也是再平常不過的麼?而她文鶯自己,也早已不是昔年的天真少女了。君離見到如今的她,也會同樣感到陌生吃驚吧?師父與她朝夕相處,尚且會因為她的無端變化而對她疏離,何況是十年未見的人呢?他對她的若近若遠、若即若離,似親切又似陌生的樣子豈不更是人之常情?親切的部分彷彿幻覺,陌生的部分卻比真正萍水相逢的人更陌生,也真可謂造化弄人,相見爭如不見了。

她漸漸體會出一種悲涼來了,那是從生命的根源中發出的、無可迴避的透骨冷意。威臨眾生的神明從天宇中俯瞰,可以望見這紅塵世間的每一處,無不充斥著此起彼伏、前後相繼、永不停歇、永無間斷的異滅生死。冇有例外,一個也冇有。

窗前的燕子銜泥飛來,忙忙碌碌地築起愛巢。這無知無想的禽鳥,可比有思有覺的人活得更真實歡欣。

文鶯的視線停落在書案上。今早夏鸝給她拿來花籃和香盒,說是春祭時她冇有去,令君轉托她帶回來的。文鶯想,沈青筠也實在是個可人,不管從哪一方麵看,都必是姑娘們心目中的如意檀郎。要是她能糊塗一點,不去細究真相,何妨“將錯就錯”呢?

隻可惜……

“素心不改,一諾謹持。千秋萬世,鬆柏所知。”——此是她冥冥之誌。儘管君離並不曾向她要過誓言,也不曾要她應允過任何事,然而她心許他了,人雖不明,天地已知。

文鶯追根溯源地想起來,若不是那三分令她感到熟悉的神韻,沈青筠就算生得更俊美十倍,坐在了天子的禦座上,她也並不會多注意他一分。她的心絃久已沉寂了,自己的有意封存加上時間的成全,早就變得風吹不搖、地撼不動,以至於師父常說她天賦好,有“渾如天授的靜功”。她可以溫柔善待所有人,也同時對任何人都心如止水,沈青筠能有什麼特殊的呢?

一道心念驟然閃過,她又發現另一件荒謬之事。

假如時間過得再久一些,或者一個人變化得更快一些,即便君離本人就在她眼前,她也很可能因為對方失去了所有她能辨識的特征而根本認不出來。如果恰有另一個“具備更多她熟悉的特征”之人同時出現,那麼對她來說,真正的君離反倒不是君離,這個陌生人纔是“更真實的君離”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感情真實不虛,對君離的心意清晰無疑,然而果真如此麼?

文鶯發覺自己陷入了一種循環往複的愁苦心情。要想擺平一件疑難,就不得不承受另一樁更大的憂畏。

能否試著讓一切還原呢?

不再把沈青筠和君離聯絡在一起,讓他們各歸各。隻將沈青筠視作一個素昧平生、於她毫無特殊意義的人,常禮相待,無須特彆留意,或許就能走出這片迷霧,恢複清寧的心境。

文鶯反覆掂量,這確實不失為一個值得嘗試的法子。她心下稍微安靜平和了些許,精神的疲乏又漫漲上來,便倦倦地倚靠在欄杆上,閒望著簷前雙燕來來去去。

君離的影子又一次湧現在她心頭,卻變得淡薄了幾分。文鶯覺得難過起來,這多少算是她自己治心不慎的過咎。而當她細望著他時,忽然感到從前那種思念之苦、和生死兩茫茫的哀絕心情都已減弱到微渺難察的程度。她曾經想過,也許從未遇到沈青筠更好,就不至陷入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迷霧;現在卻意識到,若是冇遇見他,如今的自己就不可避免地依舊在另一片苦海中沉浮。人們總幻想自己是在痛苦和幸福之間做選擇,可實際情況卻往往是在一種痛苦和另一種痛苦之間做選擇。而無論選擇了哪一個,當前能做的都隻是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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