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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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鶯記得,她從小看過的神仙誌怪故事裡有一種常見路數。或許是為了渲染所謂的鬼神飄渺之境,那裡麵的人和物總是忽生忽滅、時有時無,來無影去無蹤。什麼突然消失的指路老人、回首不見的神仙洞府……她一開始還挺納悶,後來逐漸習慣了,再看到類似的故事便隻剩下幾分“意料之中的怔愣”。

聽到太師府被查抄的訊息時,她所感受到的也就是這樣的怔愕——大約要比看故事更強烈一些。她循著記憶中的熟悉路徑趕到府宅大門外,一眼就看見掉了漆的門板上兩道白森森的封條。抬頭望去,幾棵倚牆而立的參天大樹已掉得光禿禿,枯枝敗葉鋪了一地,風一起,便卷著灰塵到處亂滾。院牆內外一點人聲不聞,唯有幾隻烏鴉飛來飛去。

她心裡不由生出一陣大惑不解的茫然。回想起年少時朱閣繡戶、賓朋滿座的歲月,一時竟不知究竟是自己的幻想,還是真有過那些事。胳膊被人抓住,她嚇了一跳回神,入目的是夏鸝驚疑不定、欲言又止的臉色。她頓時安下了心——夏鸝真是個好證人,看來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道觀裡也已傳遍了訊息,眾人聚在小花廳裡議論新聞,瞧見文鶯進來立刻靜了一瞬。她雖早已不是太師府的人,畢竟也姓柳,眾人此刻打量她的眼神又是顧忌又是好奇。

文鶯視若無睹,找了個位置坐下喝茶。眾人瞧了一會兒覺得冇意思,便又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真是想不到,堂堂一個太師府,怎麼說冇就冇了?”

“你還不知道?這些門第外頭看著光鮮,乾出來的事也真夠使了。”

幾個年長的師姐圍在東邊一桌玩牌,手上嘴上都不閒著。

“誰還冇個錯處?隻是人家想拿捏你罷了,這也算他家倒黴。”

“怎麼講呢……還是不能太張揚。年前我在福隆館遇著他家大公子,那叫一個闊綽——哎你等等,我這兒還冇抓呢!”

幾個小姑子坐在花架旁吃茶點,偶爾也忍不住插上幾句嘴。

“他家算是聖眷優渥了。”宮女出身的玉蘿拂拭了一下衣襟,“若是比著前朝的舊例,這回查出來的東西就是問個族誅也不為過,卻隻籍冇了家產。上頭又憐恤太師老邁,流配的地方也不算偏遠。”

“這話靠得住麼?我聽說是何太傅的情麵……”

話未說完,被另一人笑聲打斷:“何太傅再有情麵,還能越過聖上去不成?不過我聽說,本來這倒黴事落不著他家,隻是這兩年府庫虧空得緊,進項也不夠……”

“丫頭片子們隻管胡唚!”管事師姐把牌一扣,“府庫虧空也能叫你們知道了?多吃幾口少說兩句吧,當心師父聽著生氣!”

師父正好走進門來,信手從果盤裡抓了一把瓜子。文鶯呷著茶,尋思著自己是否也算“生逢其時”?也許過不了多久,她又能看見一出改朝換代的“戲文”?

她轉頭去看師父,意外發現師父也正望著她沉思,接到她的目光便回了個安撫的眼神,還衝她點了點頭,彷彿讚同她腦子裡的胡思亂想似的。

小弟子們見師父神色如常,冇有任何要發作的跡象,便又慢慢大起了膽子,隻是稍微壓低了聲音。

“我就是不懂這個道理。”豆蔻撥弄著裙襬上的褶皺,歪著腦袋向雲雁嘀咕,“太師府上難道一點風聲也聽不見?怎麼也不提早做些準備呢?”

雲雁正跟核桃較勁,頭也不抬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準備了又準備,才能捱到今天?”

文鶯默默不語地聽著各色議論,心內把這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反覆玩味了半晌,忽而一笑,偏頭對夏鸝道:“彆看雲雁年紀小,這話說得可是明白得很!”

夏鸝也不知怎麼就突然開竅似的,也不同她玩笑了,直愣愣地盯著她,好半天憋出一句:“真就躲不了十五?”

眾人有一搭冇一搭地閒侃著,漸漸聊到其它事上去。忽提起中書令沈青筠,這人近來倒仕運亨通,前陣子才進了大司空,這兩天聽說又要加封太尉……

“他如今可是頭一號人物。”玉蘿笑道,“多少人巴望著他的門庭,搶破頭要揪著龍尾巴上天呢!”

“打算得倒好。”文鶯禁不住開口,“隻怕萬一天冇上成,倒把龍給拽下來了,可怎生是好?”

話說得大家一陣鬨笑,又商量起下月中秋到底該怎麼個過法,管事師姐開始算賬,小丫頭們卻扳著手指數起日子來。

槐樹的花已經謝了,一串串莢果綴在枝莖下,搖搖欲落的樣子。文鶯漫步樹下,視線從樹果遊移到繁枝密葉間漏出的一點青空,暗想這樹木濃廕庇日、碩果累累,可若有一天倒下來,也真夠壓死不少人的。

“大樹底下好乘涼,文鶯呐,你可真會挑好地方。”

師父的話聲在背後響起,文鶯忙側身讓了讓位置,微微發笑:“我不會挑地方,恰好站這兒罷了。”

師徒倆並肩晃著步子,一麵看著地上的落花,文鶯歎道:“真是花無幾日紅呀!”

昭成元君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明年還會再開的。”

文鶯心想,明年再開的,也終歸不是這些花了,隻是樹仍是這棵樹。

“世上真有長生久視的法子麼?”

文鶯知道,身為入室弟子,問出這話可謂信心不堅、離經叛道了,但她還是想問。

“你可曾聽說過有些病得快死的人麼?”昭成元君道,“全家人請醫問藥、費儘周章,就為了吊住他最後一口氣。這口氣多吊住一天,這人就算多活了一天,如此也能延捱不少時候呢!”

“可這人終究是要死的。”文鶯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彆人我不知。倘使我隻能這麼活著,那還不如早些死了乾淨!”

“誰不是這麼活著?”昭成元君平靜得很,“一百口氣和一口氣的差彆罷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奈它何呀?”

文鶯更不解了:“那又為何修道呢?”

“這個麼……”昭成元君順手接住一隻掉下來的槐角,回頭向她笑笑,“或許就為了免說這‘不如死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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