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陣圖

-

天下豈有不動的河流?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夫子臨流而歎:逝者如斯。可逝去的何嘗隻有滔滔的流水?從至高至遠的穹隆,到極小極微的塵土,有哪一個不在潛移默變、不止不休?

文鶯走過秋江岸,浪花旋起又旋滅。這一刹那的生死,竟也足以帶走無數蜉蝣。世上總有比刹那更短的刹那,比微塵更細的微塵。

文鶯行過小橋東,嫣紅落日投入橋下的水流。她停了停腳步,忽覺有些稀奇。河麵上的落葉枯枝、河水中的魚蝦龜蟹,無不受著流水或多或少的推移,可這日頭的虛影落在其中,卻是經流不改、凝然常在。

怎麼?難道看起來實在的都轉瞬即逝,看起來虛幻的倒安然不動,是自己一直想錯了嗎?

文鶯路過打穀場,場上有兩個人在推磨盤。磨盤週轉不停,盤心卻穩穩不移,文鶯想,這變化不斷的事物裡終究還是有不變的,也許那些變異遷流就是為了凸顯這不變之物而存在,這隱在中心的不變者主導了變化的一切。

前方是一片小樹林,文鶯走進去,找到一棵鬆樹旁坐下。她撫摸著堅硬嶙峋的樹皮,望著那乍看團團如霧、實則根根分明的鬆針,不由得生出一種心滿意足的歡喜。

多好,多好呀?她心想,自己到底還是喜愛這類堅固不拔之物。好似從鴻蒙初辟時起,就已存在於世間,任憑江河流徙,任憑鬥轉星移,它自峨峨不動……她知道它們並非真正的恒常不變,卻也宛如那真正不變者在這世間的一抹倒影。

不變是罕有的,變化纔是司空見慣、俯拾皆是的東西。一個人哪怕躺在地上什麼也不乾,時光也會讓他產生今昔迥彆、不可逆轉的變化。人身處於無處不在的洪流中,絕大多數都隻能順流而下、隨波逐流——這並不需要額外的力氣,當然也冇有什麼自由。誰能逆流而上呢?可以逆流而行的人,首先必得在流波中站得住,而後纔可能有餘力往上走、往旁邊走,甚至——到岸上去。

一隻喜鵲在林間跳來跳去,不料有一根樹枝不甚穩當,被它一腳蹬上,立刻“哢嗒”斷開。那鳥兒受了驚,撲棱棱地飛起來,盤旋到遠處去了。斷裂的樹枝墜到地上,與其它殘枝碎葉混在一處,要找也找不出。

“看來,喬木上也未必可以休息。”

身後驀然響起說話聲,文鶯轉過身,一道人影走近,卻是沈青筠。

文鶯這時發覺,沈青筠的聲音語調聽在她耳中其實陌生得很,以至於她本能般地拿出對待陌生人的距離,見他走近,自己便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大概是看到她這個反應,沈青筠也隨即駐足。

兩人遙遙相望,一時都無話可說。文鶯覺得無味,便又轉回身去,依舊打量起那隻帶著斷口的樹杈。

“‘托身須是萬年枝。’”她輕輕唸了一句,忽又自己搖了搖頭,“可惜世上並冇有萬年不折的樹枝。”

沈青筠佇望了她一會兒,道:“通常雖是如此,但若用人合宜,後輩培養得當……”

文鶯看他一眼,感到他們之間存在一種根本認知上的分歧,強行談下去恐怕兩個人都不會有多愉快。她也無意辯駁太多,索性拿起行李走到林子外頭去了。

林外有一片池沼。池上浮萍聚散,碧苔青青;岸邊紅蓼如淚,蘆花似雪。一堵圍牆倒塌了一半,繞住一方石台,後麵立著兩棵古木,蔚然昂然,不知已度過了幾許春秋。

文鶯癡癡地望著,那些夢中心上、前生後世的種種光景,又迎到眼前來。

她想起那時節兵荒馬亂,每次見到那人都覺得又慶幸又忐忑不安,抓著人家問東問西,又總問不到個重點。虧得君離好耐性,竟肯認認真真地答她每一句傻話。

她還操心人家有冇有飯吃,其實自己也不曾好好吃飯——這話當然是不敢說的。

她又想起君離那時去攻城略地,原本都安排得好好的,臨了卻碰著她多嘴說了一句憐惜士卒的話,便又硬生生遣回一半兵馬,那人自己又不知多費了多少力氣。回來見著她,卻又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時她的心就落在他手裡。花朝月夕又值什麼?冷火寒燈又能如何?怎樣都好,情願許他一世。

霞光爛漫,在石台邊撂下一地金紅。文鶯半迷半醒地環視著這一切,廢池喬木,一如昨日。

“你可還記得?”她突然開口,幾乎是不自覺的,“那一年我們……”

聲音倏然收住,剩下的話語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她遇上沈青筠的目光,那裡麵冇有疑問或詫異,也冇有追思和感懷,唯有一片淡漠的平靜。

耳畔錚然一聲,猶如裂帛之響。文鶯知道,那是她十年相思的枉然。

幽涼的西風乍起,她趕忙閉上眼,粼粼波濤接連而生,在水麵上層層推開。

一池萍碎。

過去的就是過去,再不會有重現的時候。人間萬事信難留,既已前緣銷儘,何必長懷離憂?

昔年不複,斯人不再。

隻盼歲月清平,願你安度此生。

-